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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bright moo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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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秦姝依旧处于情绪波动中,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眼眶,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
傅云峥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苍白脸上那两道清晰的泪痕,以及被她自己咬得泛白的唇瓣。
他伸出手,指腹略显笨拙地擦去她颊边的泪水。
“哭什么。”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放缓了些许,“一点流言蜚语,便让你方寸大乱了?”
秦姝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他,声音哽咽:“可是……可是嫡姐她若真的……”
“她死不了。”傅云峥打断她,语气笃定,“王氏费尽心机将她培养至今,岂会让她轻易寻死?不过是以退为进的苦肉计,想借此拿捏你,甚至拿捏我罢了。”
秦姝:“那……侯爷方才为何……”
为何要如此维护她?甚至不惜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这话她问不出口。
傅云峥沉默了片刻,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她,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进她心里去。
他双手轻捧着秦姝的脸庞:“你既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代表的便是镇北侯府的颜面。岂容旁人随意欺辱,构陷?”
他的理由,依旧围绕着“侯府颜面”。
秦姝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却又有一丝莫名的酸涩。无论如何,他方才的维护是真实的。
“至于秦嫣……”傅云峥眸中闪过一丝冷光,“她若安分,秦家尚可得些体面。她若非要自寻死路,本侯也不介意……成全她。”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秦姝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衣袖。
“好好歇息。”他语气不容置疑,“外面的事,不必再管。一切有我,不用担心。”
他的手心很暖,干燥而有力,仿佛能透过皮肤,将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传递过来。
秦姝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眼眸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极轻的一声:“……谢谢侯爷。”
傅云峥似乎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晚些时候,我再来看你。”
说完,他转身离去。
秦姝躺在床上,脸颊还残留着,他抚过的温度,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真的有春风拂过,冰雪消融。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她知道,柳姨娘不会善罢甘休,秦家更不会。
然而,这一次,她不再是独自面对。
那句“一切有我”,像一道坚实屏障,在她四周悄然竖起。
她缓缓闭上眼,将脸埋入还残留着他冷冽气息的锦被中,第一次,在这座深宅里,感到了一丝真正的依靠。
他维护了她,但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可那一刻他的维护,以及脸颊传来他的掌心温度,却又如此真实地抚平了她的恐惧与委屈。
还有他对秦嫣之事一针见血的判断——“不过是以退为进的苦肉计”。
他看得分明,且似乎……早已洞悉秦家与王氏的盘算。
纷乱的思绪如同缠绕的丝线,理不清头绪。
身体依旧残留着昨夜疯狂的酸软与今日情绪大起大落的疲惫,她昏昏沉沉地竟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是暮色四合。
屋内点起了灯,光线温暖。
青黛悄声进来,见她醒了,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轻声道:“夫人醒了?可要用些粥品?厨房一直温着。”
秦姝确实觉得腹中空空,点了点头,起身时,感觉身体松快了些,只是心头依旧沉甸甸的。
用了一小碗清淡的鸡丝粥,胃里暖和起来,精神也稍振,她目光落在屋内那架被傅云峥派人送来的,与她旧琴一模一样的七弦琴上。
琴身光洁,弦丝崭新,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旧琴弦利,易伤人手,不堪再用。”
“特为夫人寻来此琴。请夫人……安心在院中休养,无事可弹弹琴,静心凝神。”
当初听来如同冰冷警告的话语,此刻回想,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知晓一切,让她安分,同时……也是真的给了她一件可以排遣时光的旧物。
她走到琴前坐下,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弦。她已有许久未曾碰琴了。
自从牡丹宴后,琴于她,便成了算计与伤痛的象征。
犹豫片刻,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动,拨响了一个散音,清越的琴音在寂静的室内荡开,余韵悠长。
她闭上眼,任由指尖遵循着肌肉的记忆,缓缓流淌出一曲《梅花三弄》。
琴音起初有些滞涩,带着久未练习的生疏,但随着曲调深入,渐渐变得流畅起来。清冷的泛音如同寒梅破雪,袅袅婷婷,带着一丝孤傲和哀愁。
她沉浸在琴音之中,试图借此平复纷乱的心绪,将那些关于傅云峥,关于秦家,关于未来的重重疑虑暂时抛却。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她轻抚琴弦,微微喘息,心中那片躁动似乎真的被琴音抚平了些许。
“琴音滞涩,心绪不宁。但底子还在,指法未忘。”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从门口传来。
秦姝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傅云峥不知何时已然回来,正负手立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她。他换了身深青色常服,神色略显疲惫,眸色在灯下显得愈发深邃,看不出情绪。
“侯爷。”秦姝连忙起身,下意识地并拢手指。
傅云峥踱步进来,目光扫过那架琴,又落回她微微泛红的脸上。“许久不练,手生了?”
“……是。”秦姝低声应道,心跳莫名加快。
他竟能听出她琴音中的滞涩与心绪。
傅云峥走到琴前,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地拨弄了一下宫弦,一个低沉厚重的单音逸出。
“琴不错。焦尾桐木,冰蚕丝弦,音色清透圆润,余韵绵长,是张好琴。”
他竟然懂琴,而且一语道破这琴的材质,秦姝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不必如此看着我。”傅云峥似乎察觉她的惊讶,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音律兵法,亦有相通之处。排兵布阵,亦讲节奏韵律。”
又是这种将风马牛不相及之事联系起来的论调,却奇异地令人信服。
他的指尖按在琴弦上,指腹与冰冷的丝弦接触,莫名有种契合感,他并未弹奏完整的曲子,只是信手拨弄着几个零散的音符,不成调,却自有一种沉郁顿挫的节奏感。
秦姝静静地看着他抚琴的手,看着那修长手指下流淌出的,与他冷硬外表不甚相符的,却带着力量的音符。
忽然,他手指一顿,按住了一根商弦,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牵动了某处旧伤,发出一声极轻的吸气声。
秦姝的目光立刻落在他按弦的右手臂上,昨日替他更衣时,她便隐约看到他臂上似乎有未愈的伤痕,只是当时情境尴尬,未曾细看。
“侯爷的手臂……”她下意识地开口,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可是旧伤未愈?”
傅云峥动作一顿,抬眸看她,“无碍。一点小伤。”
他放下手,似乎不欲多谈。
但秦姝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感谢他白日的维护,或许是此刻灯光太过暖昧,她上前一步,轻声道:“侯爷若信得过,妾身……略通一些推拿活血之法,或可为侯爷舒缓一二。”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太过唐突!他岂会……
然而,傅云峥只是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就在秦姝以为他会拒绝时,他却忽然转身,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了下来,背对着她,淡淡地“嗯”了一声。
秦姝怔了一下,随即压下心中的慌乱,走到他身后,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幼时嬷嬷教过的,为数不多的推拿手法。
他的寝衣料子很薄,隔着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肌肉的紧绷与灼热温度。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可能伤口的位置,指尖用力,尝试着按压他肩颈和手臂的穴位。
起初,他的肌肉僵硬如铁,充满了戒备,但随着她力道适中、穴位精准的按压,那紧绷的肌理竟真的渐渐松弛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而静谧的氛围。
灯花偶尔爆开轻微的哔剥声,更衬得室内寂静。两人都未曾说话,只有彼此清浅的呼吸声,以及她指尖用力时细微的摩擦声。
秦姝全神贯注,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能感觉到他身体传递出的,逐渐放松的信号,这让她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成就感。
然而,当她按压到他右臂肱骨处时,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伤痕,那触感……绝非寻常伤痕。
秦姝吓了一跳,指尖猛地缩回:“对……对不起!侯爷,妾身不是故意的。”
秦姝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良久,傅云峥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有些沙哑:“吓到了?”
秦姝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却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却莫名让人感到沉重:“三年前,雁门关外的那场伏击……留下的纪念。”
她依稀记得,三年前曾有过一场极大的边关战役,传闻异常惨烈,镇北侯傅云峥身先士卒,深陷重围,险些战死沙场……难道就是那一次?
“敌军用了投石机,巨石砸下……”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整条右臂,几乎被砸得粉碎。”
秦姝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苍白,她简直无法想象那是何等的剧痛与惨烈!而他方才竟还能用这只手抚琴?
“军医都说,这条胳膊保不住了,就算勉强接上,也是废了。”傅云峥的语气依旧平淡“可惜,我从不信命。”
“卧床半年,复健一年。用疼痛记住每一个还能动弹的关节,用意志力逼着它们一点点恢复……”他微微动了一下右臂,动作似乎确实比左臂略显迟缓僵硬,“如今看来,效果尚可。至少,还能握得住剑,拉得开弓。”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秦姝却能想象到那背后是何等残酷的过程,需要何等坚韧的意志才能从那种毁灭性的伤害中重新站起来。
她看着他那挺拔却仿佛承载着无尽重量的背影,看着他右臂上那即便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的可怖旧伤痕迹,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与……酸楚。
原来,他的威名,是用代价换来的。
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杀敌,或许都伴随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煎熬。
她忽然明白了,为何他身上总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混合着硝烟与药草的气息,那不仅是战场的印记,更是日夜与伤痛为伴的证明。
也或许……明白了为何他性情如此难测,经历过那样的生死与破碎,心肠又如何能不变得难测。
她沉默着,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技巧性的推拿,而是极其轻柔地,覆上了他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
傅云峥的身体似乎极轻微地颤了一下,却没有拒绝,也没有像之前那般瞬间绷紧。
她的指尖带着微颤,极其缓慢地,轻柔地按揉着那些僵硬的肌肉,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驱散一些痛楚。
没有言语,只有灯光下相依的身影和真诚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