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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黄粱 ...

  •   平静安稳都只暂居于一室之内,宁轩樾出门端趟吃食的功夫,江淮澍和贺方若连番来找,耽搁了一阵才脱身。

      宁轩樾推门笑道:“想我了没——”

      见屋内情景,他音量陡然降低,轻手轻脚地掩上门。

      谢执靠在床头,呼吸平缓,已然睡着了。

      微风细细吹动他散乱的发丝,织入春日花朵的甜香。宁轩樾在床前半蹲下来,不自觉地加深呼吸,芬芳消退后,回甘仍是清苦药味。

      相比少年时,谢执又长高了一截,也许是受过重伤的缘故,比当年更瘦了。
      不过瘦得没有病气,只是单薄,不语不笑时冷而硬,如同被朔北寒风削出的一片霜刃。

      风动花摇,游丝黏软,勾勾搭搭地飘在慵懒春阳中。沉在日光中的谢执却与这番惬意割裂,眉心明显皱着,眼睫时不时地颤动两下,睡得并不踏实。

      其实自从谢执回来,宁轩樾几乎没见他有安心睡着的时候。

      心里又像是被昨夜的浓烟燎了一捅,鼻尖呛得泛酸。宁轩樾将酒菜搁到一边,伸指拨了下他的碎发。谢执鼻尖轻耸,仿佛嗅到什么安心的味道,眉头略微松开一点。

      很轻微,几乎让宁轩樾以为是自作多情的错觉。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扯开目光,到底没舍得出门,挤在床边小小一张几案前,铺纸、研墨、写文书,时而抬头看一眼谢执。

      恍然似少年时。

      只不过当时看的是恨海情天的话本子,如今笔下却是条分缕析的政事。

      不出他和谢执所料,江南的动静果然没能瞒过陈翦。

      崔毓率先带一队禁军回京,一路上轮番遇袭,待接近永平城时,对方终于按捺不住,行动愈发露骨。

      夜幕降临,林中骤然冲出一队黑衣人,直逼关押囚犯的马车。

      禁军霎时戒备,将其团团围住,谁知那伙黑衣人不闪不避,径直冲向囚车,砍翻错手不及的马夫,一剑刺向瑟缩在囚车角落的人。

      浓稠的鲜血溅入夜色之中。不等禁军将其生擒,黑衣人咬破衣领上的药丸,竟齐齐抽搐着瘫软在地。

      禁军上前拉下面罩查看,冲崔毓摇头,“没气了。”

      崔毓淡淡瞥了眼尸体,挥手道:“一并带回去吧。”

      禁军应声。打开囚车将尸体拖了进去。囚车内被刺死的人一骨碌仰面倒下,嘴被布条死死封住,面容赫然不是陈烨,而是扬州府衙中一个死刑重犯。

      真正的陈烨则被关在马车中,在崔毓一行人动身次日,被佯装车夫的谢执悄无声息地带回了永平城中。

      刑部大牢内不辨日夜,唯有火把摇晃出几缕昏暗的光线。

      陈烨歪倒在湿冷的草席上,瞪着门外的火把,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落到这般田地。

      陈家乃大姓,他勉强能与陈衮、陈翦这一支蹭上点沾亲带故的关系,费尽周折,才硬生生从籍籍无名的无名小卒,钻营至备受器重的扬州别驾。

      他穷苦出身,幸而读过经史子集,亦将社稷民生放在心上过,但久而久之,这抹微末的初心就被坎坷仕途上的尘泥湮没在脚下。

      但陈烨自认不算个贪官污吏——铸冶场精进的工艺不让大衍的军力更强盛了么?倒卖军械不也让扬州的生意往来更繁盛了么?雁门一役后,大衍照旧四海升平,足见死几个姓谢的不足挂齿!
      升官发财,扶摇直上,人之常情。

      陈翦这贪得无厌的老东西,不过仗着家世才一步登天,这种蠹虫都能久居朝中,那他陈烨凭什么……

      沉重的牢门“吱嘎”作响,打断他沸腾的思绪。

      陈烨猛地扑上前去,抓着牢门的栅栏一通乱吠,“叫谢家那小子过来!他是怎么活下来的?隐姓埋名,和端王不清不楚,我看他才是乱臣贼子!”

      镣铐上拴着的铁链拖过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前来送饭的小吏吓了一跳,脚步一顿,身后人始料未及,直直撞了上来。

      食盒“啪哒”坠地,滚出几个干硬的窝头。后一步进门的小吏看向怒吼的陈烨,上前把窝头往牢内一踢,嘲笑道:“起码还有白面吃,不错了,叫累了就补补力气吧。”

      窝头骨碌碌碾过湿泞的草堆,撞在陈烨膝前,一路沾上大片成分不明的污垢。那两个小吏看着陈烨的表情嬉笑起来,转身走出大牢。

      门吱吱嘎嘎地重新关紧。

      陈烨愤恨地抓起那两个窝头。晃动的火光将窝头幻化成沾染尘灰的皮肤,陈烨怒吼一声,双眼涨红,把窝头当作谢执的脖颈,喘着粗气死死掐住。

      谁料窝头表皮太硬,险些崩飞他养尊处优的指甲。

      陈烨痛呼一声,愤然将窝头甩到墙上,颓唐地跌坐在地。

      大牢内的时间如同停滞。不知过了多久,陈烨的肚子终于难耐饥饿,叫嚣起来。

      饥饿感啃噬他脆弱的仇恨,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几近真实的幻觉令陈烨心惊肉跳,终于犹豫着伸手,摸索向未经蹂躏的另一个窝头。

      他抖着手将窝头掰开,眼一闭心一横,凑近未沾泥垢的内芯。

      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陈烨眼皮一跳,放下手,循着声音望去。
      之前被丢出的窝头落在囚牢角落,旁边围了几只骨瘦如柴的老鼠。

      陈烨一阵恶心,正要转个身咬向窝头,忽然意识到——那几只老鼠吃的不是窝头。

      一只老鼠横死在窝头旁,嘴里还咬着窝头碎块,它的同伴埋头啃食尸体,过了一会儿,动作竟然也迟缓起来,“噗”地瘫软在地,不动弹了。

      陈烨大骇,连退数步,使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窝头甩出门外。
      有人要杀他!

      陈烨的粗喘声回荡在大牢昏暗的走道内,无人回应。偶然有一丝风灌入门缝,抑或火把爆出一簇火星,都让他心惊胆颤。

      如此一夜,比被捆在谢执马车里颠簸回京更折磨人,等到牢房大门真的再次打开,看到两张熟悉面孔出现在面前,陈烨简直如见救星,探手抓住谢执衣角,嘶声道:“有人要杀我,饭里有毒,有人下毒……我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他翻来覆去只剩这一句话。
      谢执拽出外衣,居高临下重复:“罪不至死?”

      谢执无声冷笑。

      要是谢氏谋反之罪成真,住进大牢的日子只会比这惨上千百倍。而雁门关中缺兵少粮、枕戈待旦的日子,又比牢狱之灾好过么?

      谢执拂去回忆,半蹲下来,径直看向陈烨双眼:“铸冶场的管事已经交出账目,上面的走私生意够你死个几次了——不过要你死的倒是另有其人。”

      陈烨风声鹤唳的神经紧绷一夜,终于恍惚着想明白:要是谢执要杀他,早该在路上动手,犯不着使这种手段。

      至于是谁指使,答案呼之欲出。

      谢执道:“昨夜下毒的人已经伏诛。陈翦手眼通天,之前能把你摁在扬州不得出头,现在当然也有办法将你无声无息地弄死在牢里。你死不足惜,不过把你知道的说出来能省我们不少事,说不定还能保你一条小命。”

      见陈烨浑身剧颤,站在几步开外的崔毓淡淡道:“你不想说也没关系,刑部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我说,我说!”锁链激烈碰撞,陈烨忙不迭扑上前去,“我说!”

      他颠三倒四地道来,说着说着竟还有点眉飞色舞的自得之色,转瞬间又被谢执阴寒的眼锋剐得噤声。

      陈烨艰难咽了口唾沫,止住供述,“真……真能保我一命吗?”

      崔毓仍旧维持着冷冰冰的语气,语带厌恶,“保命可以,流放难免,你自求多福吧。”

      这话反倒比天花乱坠的承诺更为可信。陈烨颓然软倒,将所知所行一一供出。

      军械交易自不必多言。更令崔、谢二人心惊的是,当年竟是陈家通过边境驿站,透露“北境兵权受限、武库空虚”的消息,才致使浑勒倾巢而出。

      边境咽喉驿站受控,鸦杀军战报始终无法传出,直到雁门关几近失守,浑勒亦消耗成疲惫之师、派使臣求和,陈翦才抢先捏造战报,率军出征,渔翁得利。

      “武威公”的荣华与功勋背后,是谢家和鸦杀军枉死的数千亡魂,还有边关百姓散佚在风雪中的哭号。

      罪状递至御前,顺安帝勃然大怒,抄起手边的茶盏狠狠往地上一掼。
      “反了天了!”

      血气冲到头顶,他眼前发花,看也不看就将卷轴摔到一旁的太子身上,“看看你的好表亲!”

      太子刚解开禁足不久,满肚子怨气还没散尽,顿时不高不低地冷笑道:“呵,又不是我自己选的亲戚。”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像是暗指顺安帝上位的旧事。
      闻言,顺安帝更是气急攻心,一口气猛地卡在胸口,竟硬生生咳出一口带血丝的痰。

      这下把所有人都吓得呆住了。

      还是贺公公率先回过神来,吩咐人扫清地上的碎瓷片,取来新盏给顺安帝沏了盏热茶,随后不动声色地将带血的手帕收走,嗔怒太子道:“太子这么大了,也少耍这些小孩子脾气罢!瞧把你父皇气的,换作别人,若不如皇上洪福齐天,哪能立时将胸中郁结咳出来呢!”

      屋内紧绷的气氛悄无声息地缓和下来。随侍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都默契地忽略浮上心头的不安:当年先帝身子衰弱下来,也是从咯血开始的。

      被贺公公又细又柔的嗓音一搅和,再有头顶舒缓的按揉,顺安帝心火略平,熔断的思绪重新续上。

      这两年来陈翦野心昭昭,顺安帝本想挫一挫其气焰,却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把手伸到边境战事上!

      顺安帝看着满面阴沉的太子,鼻腔中粗重地呼出一口气。

      他卧薪尝胆的心气似乎全然没传给这个儿子,可再怒其不争,总归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亲立的太子,再气再愁也无可奈何。
      太子这么个脾气,若母家再受重挫,他该如何是好?

      顺安帝心烦意乱地抓起手边的折子,状似一目十行地读着,其实一个字也没看清。
      不过这封折子的内容他不必看也已熟稔。

      “短短几个月,谢执回京,江南陈家倒台,再有科举,仔细想来都和端王脱不了干系……”顺安帝眼神转暗,“偏生前两件事他撇得干干净净,而科举这种得罪朝中权贵的苦差事,倒还真给他办成了。”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回奏折上的字句:
      “选拔出的寒门人数虽不多,却都是可用之才,已派人护送回京,待皇兄再作考评。
      "另,借士子参加科举之便,将扬州户籍重作登记,陈家名下田产亦有待梳理,望皇上尽早定夺。”

      “尽早定夺……”顺安帝不出声地念着这四个字,毫无笑意地哼了一声,“还能怎么定夺?他宁轩樾先以‘选人处理琐事’为由堵住世家的嘴,又借科举清理了佃农的户籍,现在明明白白地暗示田地无主——其不论他已在扬州,就算重新派人,又有谁敢不怕死地动世家田产?”

      可话说回来,端王若生异心,该笼络朝中权贵才是,怎地南辕北辙,把刀伸向世家?

      顺安帝眼神晦暗不明,转而想起刑部大牢内传回的消息:“陈烨乱喊时称,谢执和端王勾勾搭搭……?”
      他一时间神色复杂。

      大衍一朝,龙阳断袖之癖不算稀奇,但亲王和昔日将军若真搅和在一起,可就令人牙酸了。

      偏偏一个刚蒙冤回朝,另一个替他在江南扳倒了陈家,一时之间谁也动不得。

      顺安帝头疼欲裂,挥手轰走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太子,烦躁地吩咐贺公公:“摆驾,去长庆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黄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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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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