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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对峙 ...

  •   过了元宵,春日在即,粉白瓣儿芽黄心的杏花,热热闹闹开遍了京都街巷。

      周庭风从西北回来,已到二月底。

      这些时日,蕙卿只在张太太跟前小心伺候,半步不敢多行,一言不敢多语。柳姨娘没辜负张太太的期望,暗地里三不五时寻蕙卿麻烦。因蕙卿曾与景哥儿在天杭待过三年,景哥儿又特特来信夸过蕙卿,柳姨娘已笃定蕙卿是个藏奸耍滑、轻狂不端且水性杨花的女人,生怕她在这三年里把景哥儿也带累坏了。因此,她心底厌憎蕙卿,倒比张太太还多着一层。

      蕙卿忍下柳姨娘的侮辱,同时装作不知张太太弃母留子的打算,只是低眉顺眼,敛尽锋芒。偶听得下人间私语,方知张太太没有儿子,前几年憋着一口气,势必要自己亲生,不肯与旁人分羹。后来年岁愈长,希望渐渐渺茫,便想挑几个伶俐丫鬟送给周庭风作通房,却被他回绝了。再过一年,她又提通房之事,他依旧不同意。如今算起来,那时他已有了蕙卿。

      这当下,周庭风归家。才进仪门交了马,见仆从皆垂首静立,鸦雀无声。他心下生疑,一路走过垂花门、影壁、天井,处处静得蹊跷。他更生疑窦,步入正厅,抬头便见岳母沈老夫人端坐于上首,内兄张大人与其妻庄夫人陪坐右下,张太太则侍立在沈老夫人身侧,几人面色一片沉肃。

      周庭风敛了眸子,一面解下那件褐缎平绣鹤纹披风,一面目光扫过厅内,又见蕙卿缩在墙角,低头绞着手指,不敢看他。

      他心口重重一跳,立时按下去,将披风往代双怀里一掷,转而拾起一副从容笑意,朝沈老夫人拱手一揖:“不知母亲今日莅临,庭风有失远迎,还望母亲恕罪。”

      沈老夫人“嗯”了一声,声气不高,却带着久居人上的沉稳,她并不叫周庭风坐,而是端起手边的青瓷盖碗,用盖儿慢慢撇着浮沫。

      周庭风心里蓦地烦躁起来。今日沈老夫人带着儿子儿媳过来,摆出这般作态。蕙卿鲜少在张太太跟前露面,这会子却在张家来人时站桩。见此情形,周庭风心下已猜着了八九分。碍着孝道,他不好开口问,只得立在堂下,候沈老夫人开口。

      待轻轻抿了口茶,沈老夫人才抬起眼,目向周庭风,慢慢道:“贤婿一路辛苦。老身来得唐突,倒像是专挑了你不在家的时候。只是有些话,搁在心里久了,不问,便总是不安。”

      周庭风心下冷笑一声,面上只微微欠身:“母亲言重了。有什么训示,但请吩咐,庭风恭听。”

      “仆射大人,”沈老夫人绷着声音,“你才是言重了。”

      周庭风嘴角抽了抽。

      沈老夫人这才望向侍立在侧、不施粉黛黄黄脸儿的张太太,缓声:“前儿家里摆宴,绣贞带了个丫鬟来,伶俐乖巧,我瞧着喜欢,开口一问,才知是你家大少奶奶,文训媳妇。”她顿了顿,“陈蕙卿,是罢?”

      周庭风下颌绷紧,脸色更沉了。

      蕙卿连忙碎步走出,行至周庭风身侧,也不敢抬头看众人,规规矩矩敛衣跪在地上:“蕙卿给老封君请安。”

      沈老夫人冷然笑着:“我又多问了一嘴,方知这丫头与贤婿有旧?”

      周庭风死死咬着下唇,扯开一抹笑,捞起蕙卿的一条胳膊:“母亲既晓得了,何必来问?”蕙卿却不肯动,硬跪在地上,仰了脸凄凄楚楚地看他。

      他绷着唇,压低声音:“起来。”

      见他浓眉压眼,锁着躁郁之色,蕙卿方极轻地呜咽了一声,就着他的力缓缓站起。

      沈老夫人早挂下脸,道:“我只有绣贞这一个女儿,嫁与你这些年,主持中馈,生养敏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性子闷,有些话,宁愿烂在肚里,也不肯叫旁人,尤其是娘家,知道半分委屈。若非我问,还不知道有这档子事!”

      她歇下一口气,喘了喘,张大人接上话:“母亲,您且歇一歇,儿子来讲罢。”目向周庭风,“贤弟,为兄今日过来,想你也猜到了,自是给我这妹子撑腰。我妹妹,论模样才干,未曾辱没你;品性行事,昔日南齐王妃娘娘也是称许过的。今儿这事,她本要替你遮掩,偏那日母亲与我多问几句,才晓得这里头的厉害!绣贞这些年,除了未能给你周家诞育嗣子,哪样你不称心?在外头养个人倒罢了,怎的偏挑家里头的?怎的偏是你周家嫡系的?”

      张太太眼圈一红,慌忙低下头。

      周庭风暗暗吸口气,半敛眸,亦望向张大人:“是,夫人贤良,持家辛苦,本官一向感念。”

      张大人眸子一凛,面色僵了僵。沈老夫人又接上话:“庭风,我知道你心里瞧不上我儿,在礼部十来年,还是个员外郎,比不得你简在帝心,平步青云……”

      周庭风敛眸:“小婿不敢。”

      沈老夫人冷笑道:“呵!当年将绣贞许你,一则是两家情分,二则也是我家老爷看重你人品才学。你是朝廷栋梁,前程远大,这如今官至尚书省右仆射,距尚书令仅一步之遥,连带着我们张家也沾了你的风。这些年,绣贞没有给你生下嗣子,我儿官职未进,张家没能助益你,反成了你的拖累,你心下不痛快——”

      周庭风截断她的话:“母亲言重了,我周庭风走到今日,全凭自己,与兄长官职高低无关。”他顿了顿,“再者,我也从未怪过绣贞。有了承景,便已足够。是你们把嫡庶看得重要,觉得承景日后只认亲娘不认主母,我是从来不分这些的。承景那孩子乖顺,必不会辜负绣贞的。”

      沈老夫人道:“好,且不论这些。单说你,这世道男子三妻四妾也是有的,你身边需要知冷知热、体己解意的人,先前那柳姨娘如是,如今这陈氏亦如是。我这个做岳母的,也不是那等迂腐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她的目光倏地一转,落在蕙卿身上,声色也厉下去,“陈氏若是外头的,哪怕是个寡妇,哪怕你立时把她抬进院里,今儿我也不必过来,更不必多这句嘴。偏她是你侄媳!你周家的体面,我张家的脸面,便不要了么?有些事,藏在暗处,是一回事;摆到了明处,让人拿了话柄,戳着脊梁骨笑话,就是另一回事了。你还敢带她去冬猎!还敢让她在东宫跟前露脸儿!陈氏是你侄媳,如今有这样乱人伦、没廉耻的丑事,按你们周家的规矩,陈氏是活不得了。按我家的规矩,我也不容女儿平白受这等气!”

      蕙卿立时仰起头,红着眼圈看向沈老封君。

      周庭风拿余光轻轻扫过她,极轻地笑了一下。他拍了拍蕙卿的背,朝旁边抬了下下巴,吩咐道:“搬张绣墩来,给少奶奶坐。”当下有嬷嬷垂首捧来绣墩,置在最下首。周庭风自家也撩了袍子,坐到张大人对面,见张太太还站着,才恍然发现似的,拍了拍旁边空座的扶手,笑意深深:“绣贞,你也莫拘着了。母亲、兄长今日特意过来,是帮咱们做周家的主来了。且坐罢。”

      他这才抬头,看向沈老夫人愈来愈僵的脸色:“小婿以为,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陈氏,活得。”

      沈老夫人唇角抽动:“你这是要袒护陈氏了?”

      “谈不上‘袒护’二字。小婿与陈氏的事,你情我愿,母亲处置了她,实际是敲打我。有话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没我,这陈氏如何行事?母亲怨陈氏,实是怨我。母亲要罚陈氏,实是要罚我。”他捻着指腹,“我无话可说。”

      沈老夫人怔住,面色涨红,半晌才尽力压下去,道:“有仆射大人撑腰,老身可不敢罚她了!”

      “这便更好了。”周庭风立时追上话,“才刚听母亲和兄长的意思,绣贞是打算留下她,”他转头面向张太太,“太太,是罢?”

      张太太有些无措,她望了望他,又望了望沈老夫人。

      “看母亲做什么?”周庭风笑着,握住她的手,捏了捏,“这原是我们之间的事,是周家的事。你是周家主母,从前是,现在是,未来也是。你的主意,也很重要。”

      张太太望进他幽邃的眼,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周庭风拊掌一笑:“既然如此,岂不了局了?”他看向蕙卿,“我与蕙卿,情投意合,而况文训早逝,长房凋零,她跟了我,于礼或有未通,于情却可原宥。”

      蕙卿看着他的眼,慢慢地、小声地,开了口:“其实……若无正当理由,可……可作兼祧。”

      周庭风凝在唇边的笑意僵了一下。今日这出戏,他本以为只有沈老夫人陪他唱这出戏,未料蕙卿也藏着一手。小丫头瑟瑟缩缩躲在角落,不敢造次不肯抬头,实则心里门清,关键时刻一句话,倒替自己争起名分来。

      他藏起情绪,眼风从蕙卿脸上慢慢流转,进而是张太太、庄夫人、张大人,最后是沈老夫人。不过几息之间,他已略将各方心思理清了。

      陈蕙卿想要兼祧,想要名分,想要堂堂正正的关系。

      张太太嘴上说要留下蕙卿,但不言明是兼祧,还是作公开的奸.情。

      沈老夫人带着儿子、儿媳过来撑腰,必定是不想要兼祧的。倘若兼祧,来日陈蕙卿生了儿子,便可继承大房财产。届时陈蕙卿之子承嗣大房,承景承嗣二房,张太太什么都得不到。故而,他们应当不仅不肯兼祧,未来陈蕙卿若生子,他们还要将其认作张太太之子。如此,这个所谓的张太太的儿子,未来会继承周家两房的大部分财产。

      他刚理清这点头绪,上头沈老夫人已继续说:“兼祧,是万不得已的做法。周家、张家的门第和体面,并不需要兼祧。就算陈氏可活,也不可兼祧。”

      周庭风不置可否。于他而言,兼祧与否,并不重要。只是今日张家人贸贸然打上门来,摆了他一道,他厌烦被算计,更厌烦被张家算计。

      于是,他捏起笑:“兼祧,是我与蕙卿早已讲好的。”

      蕙卿低下头。她抿着唇,没再吭声。周庭风这句话一出,她就不必再说什么了。他站到了她这边,接下来的是非,便是他去应付。

      沈老夫人仿佛料到他会如此说,叹口气,与儿子道:“既然庭风如此讲,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了。”

      张大人微微颔首,立时捧出两卷书函,展开其中一卷,平声读道:“尚书省仆射周庭风,世受国恩,身居清要,非独领理政安民之责,亦为天下风化之表率。本应敦品励行,以正人心。然其道貌岸然,行同禽兽,与同宗侄媳陈氏蕙卿暗通款曲,私相苟合,败坏人伦,玷辱门楣。”张大人挑了挑眉,“伦常者,天地之经纬,治国之根本。愚兄忝居礼部员外郎之职,审五礼仪制,闻此丑闻,不敢缄默。”

      他又展开另一卷书函:“吾妹张氏绣贞,遭此不堪,心伤难抑。家母疼女心切,故与周氏议定和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仆射大人,如此了局,何如?”

      弹劾奏疏与和离书,齐齐推至他面前。

      周庭风只觉眼前一黑,五指骤然攥紧扶手。

      蕙卿亦怔然呆滞。她不明白,不是说好她替张太太生子的吗?纵使他们要让她真的难产而死,何必这般相逼?折了周庭风,于他张家又有什么好处?

      蕙卿骤然回眸望向周庭风,却对上张太太含着泪光、刀一般剐过来的眼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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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每天上午九点更新。全文免费,喜欢的bb可以多多评论灌溉哦~ 蕙卿的故事是被吃和吃人的故事。如果阅读过程中感觉不到愉悦感,一定及时弃文!祝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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