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三千》hylinone871

29、第 29 章

　　魏无羡在一片冰冷的死寂中挣扎着醒了过来。

　　意识回笼的瞬间，并非清醒，而是更深的沉沦。
　　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最湿冷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他的每一寸骨骼，每一丝肌肉。
　　他试图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却发现连抬起指尖的力气都荡然无存。
　　尝试带来的只有心脏一阵剧烈而无力的狂跳，以及肺叶如同破了的风箱般嘶哑艰难的喘息。

　　他索性放弃了，任由自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皮囊，瘫软在冰冷宽大的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

　　他又梦到了蓝忘机。

　　每一次闭眼，每一次短暂的意识模糊，那个清冷如月、刻骨铭心的身影都会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脑海，一遍遍重演着那些甜蜜与绝望交织的过往。

　　他梦到了幼儿园里，那个穿着小小白色园服、对所有试图牵他手的小朋友都冷淡以对、唯独会用清亮眼睛悄悄看他的蓝忘机。

　　梦到了小学里，那个总是抿着薄薄的嘴唇、字写得工工整整、会默默把他胡乱塞进书包的作业本拿出来整理好的蓝忘机。

　　梦到了中学里，那个在篮球场边被他嬉笑着拉住手腕、耳根瞬间红透却强装镇定、却没有真正甩开他的蓝忘机。

　　梦到了大学里，那个在宿舍楼下昏暗的路灯下、第一次被他堵在墙角、生涩却凶狠地“抱”他、吻他、在他耳边喘息着低吼他名字的蓝忘机。

　　……还有，那场研学旅行后的变装晚会。

　　他穿着夸张的王子服，蓝忘机则被几个女生起哄，换上了一身洁白的、带着蕾丝花边的长裙，戴上了金色的假发。
　　蓝忘机全程板着脸，眼神却窘迫得无处安放，只有魏无羡看得哈哈大笑，觉得这样的蓝湛可爱得要命。

　　晚会结束后，他们一起离开喧闹的场地。月光很好，夜风微凉。
　　魏无羡还沉浸在玩笑里，故意学着绅士的样子要去牵“公主”的手，却被蓝忘机有些恼羞成怒地推开了。

　　就是那一推。

　　蓝忘机向后踉跄了一步，退到了马路边缘。

　　就是那一瞬间，刺眼的车灯如同巨兽的眼睛猛然亮起，撕裂了温柔的夜色。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到极致的嘶鸣——

　　魏无羡脸上的笑容甚至还没来得及凝固。

　　他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撞飞出去，轻得像一片羽毛。
　　那身他刚才还觉得可笑的裙子，在空中飘散开来，被车灯染上惨白的光晕，真的像一对破碎的、徒劳挣扎的翅膀。

　　然后，重重地落下。

　　鲜红的、黏稠的液体，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在那片洁白周围蔓延开来，像一幅最残酷的抽象画，在冰冷的柏油路上无声地怒放。

　　蓝忘机就躺在那片血泊中央，金色的假发歪在一边，露出他原本墨色的、此刻毫无生气的短发。
　　他的眼睛还微微睁着，望着星空，却再也映不出魏无羡惊恐扭曲的脸。

　　……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痛苦的洪流便再也无法阻挡。
　　过往的甜蜜碎片，如今都化作了最锋利的玻璃渣，反复切割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他想起正月元宵节，人潮汹涌的灯会上，蓝忘机怕他走丢，一直紧紧牵着他的手，手心微微出汗也不放开。
　　他笑蓝湛像牵小朋友，蓝忘机却只是更握紧了些，低声说：“嗯，牵好。”

　　想起二月花朝节，他们一起去郊外，蓝忘机安静地听他叽叽喳喳地辨认各种花，最后在他发间笨拙地簪上一朵小小的、不知名的野花，眼神亮得惊人。

　　想起三月三，突如其来的雨，两人都没带伞，笑着叫着一起淋着雨从学校一路跑回家，浑身湿透，却觉得快活无比。
　　蓝忘机的白衬衫湿透了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已有力的轮廓，让他看了好久。

　　想起四月，校园里的树叶刚长好，他们一起挑选最漂亮的叶子，小心地做成书签。
　　等到交换时，才发现彼此不约而同都选了同一棵树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的叶子，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想起五月初五，为了甜粽咸粽哪个更好吃争论不休，最后干脆每种都买来，还突发奇想尝试做了辣肉粽，结果辣得两人眼泪汪汪，互相嘲笑对方蠢，却又把奇奇怪怪的粽子都吃完了。

　　想起六月，租了小船去湖里，他负责笨手笨脚地划船，蓝忘机则负责摘莲蓬和菱角，还意外地捉到了好些小鱼小虾。
　　夕阳把湖面染成金色，也把蓝忘机认真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柔的光晕。

　　想起七月盛夏，酷热难耐，出租屋的老空调嗡嗡作响。
　　两人贪恋那一点凉意，常常窝在小小的房间里，肌肤相贴，汗湿淋漓，次数其实少之又少，每一次却都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彼此的生命。

　　想起八月，兴致勃勃地要自己做月饼。结果面皮不是太硬就是太软，馅料不是太甜就是太咸，互相喂到对方嘴里的成品味道稀奇古怪，却比任何买来的都要香甜。

　　想起九月，桂花开了，香飘十里。他学着姐姐们的样子做了香包，塞满了金桂，非要蓝忘机戴在身上。
　　戴了没半天又后悔，觉得这香气太招摇，配不上他的蓝湛，嘟着嘴要拿回来，蓝忘机却护着不让，说：“很好。”

　　想起十月，他们一起养了好几年的宠物小乌龟突然死了。
　　两人一起在小区花坛边找了块地方，小心翼翼地把它埋好，还插了根小树枝做记号。
　　那个下午，两人都很沉默，分享着一种淡淡的、关于生命和别离的忧伤。

　　想起冬月，天气还没彻底冷下来，却意外地下了第一场雪。
　　他兴奋地跑出去，冻得手指通红。
　　蓝忘机皱眉把他拉回来，塞给他一双毛线手套，是他之前随口说喜欢的款式。
　　可他后来却把这双珍贵的手套不知道放在哪里了，怎么也找不到，蓝忘机也没说他，只是又默默给他买了一双新的。

　　想起腊月，鼓足勇气把彼此带回家，隐晦地试探家人的态度。
　　结果两家大人居然都没听明白，只当他们是关系特别好的同学，还热情地招呼对方多吃菜。
　　两人对视一眼，又是失落，又有点如释重负的窃喜。

　　……

　　还有那特别的一年，有闰月。
　　具体闰哪个月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一年格外长，有十三个月。

　　第十三个月，春末夏初，校园里那棵最大的花树开得如火如荼，风一吹，花瓣如同雪花般簌簌落下。

　　他们就在那棵花树下，紧紧地拥抱彼此，花瓣落了满身。
　　周围很安静，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他在蓝忘机耳边，用从未有过的认真语气说：“蓝湛，就是你了。这辈子，下辈子，都是你。绝对不会变。”

　　蓝忘机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更用力地回抱住他，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然后，他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他耳边低语：“嗯。一定，必定。”

　　少年人的爱恋，总是说得那样斩钉截铁，以为拥有了彼此就拥有了对抗全世界的勇气，以为承诺了永远就真的能直到时间尽头。

　　……

　　可是现在呢？

　　现在是第十四月了。

　　一个在正常历法里永远也不会存在的月份。

　　一个只存在于他无边痛苦和绝望中的月份。

　　十四月的阳光再也照不亮你的眼睛，十四月的风再也吹不起你的衣角，十四月的我，再也触不到你的体温。

　　十四月的你，再也看不见了。

　　除了我自己，谁还记得那个穿着裙子、窘迫却纵容着我的你？谁还记得那个在血泊里、像破碎天使一样的你？

　　蓝忘机。

　　他在心里一遍遍描摹这个名字。

　　蓝、忘、机。

　　你的名字取得真好。

　　真是……难忘记。

　　太难忘了。忘不掉。也不想忘。

　　巨大的悲伤和虚无感如同深海的压力，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求生欲。
　　他缓缓闭上眼睛，意识沉入一片温暖的黑暗，那里似乎有蓝忘机在等着他。

　　……

　　“魏无羡！你要死啊！”

　　温情猛地推开房门，被房间里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和景象吓了一跳。
　　刺鼻的颜料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绝望气息弥漫在空气里。墙上、地上、甚至天花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挂满了、堆满了各种样子的蓝忘机的画像！
　　素描的，油画的，微笑的，安静的，侧脸的，正脸的……成千上万双蓝忘机的眼睛，从四面八方空洞地凝视着房间中央。

　　而魏无羡，就侧躺在那一地狼藉中间，一动不动，脸色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

　　温情心脏猛地一沉，一个箭步冲过去，颤抖着手去抓他的手腕，想要探他的脉搏。

　　指尖触及的皮肤一片冰凉。

　　她反复按压，移动位置，却——

　　摸不到！

　　丝毫摸不到那本该跳动着的生命迹象！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温情，她猛地抬起头，朝着门外发出撕心裂肺的、几乎变了调的尖叫：

　　“——温宁！温宁！快来！快！！！——”

　　她的声音在布满画像的房间里尖锐地回荡，成千上万个蓝忘机，依旧沉默地、悲伤地注视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