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端》芙蓉酥

2、无人知晓对话

　　陈海葬礼后的第三周，周六下午，林晓又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学校。

　　联考成绩大幅“进步”的他，获得了李老师特许，可以周末来教室自习。真正的理由是，李老师希望他“感受陈海同学曾经的努力氛围，化悲痛为力量”。

　　教室里的空气凝滞着粉尘和未散尽的粉笔灰味。林晓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却没有坐下。他的目光落在旁边那张空了很久的课桌上。

　　陈海的桌子。

　　学校没有撤走它，仿佛那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废墟，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同学们的避免靠近，老师们的刻意忽视，让它成了一个沉默的纪念碑。

　　林晓鬼使神差地坐到了陈海的位子上。

　　从这个角度看去，黑板左侧有一道反光，是上次工人维修屋顶时留下的一点玻璃胶，像一颗小小的、凝固的星星。他看到自己座位的桌腿旁，有一块掉了漆的斑驳。他看到窗外的梧桐树梢，正好切割着蓝天。

　　这是陈海每天看到的世界。

　　林晓拉开抽屉。里面是空的，被打扫卫生的阿姨清理过。但最里面，似乎还卡着什么东西。他伸手去摸，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边角。

　　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抠出来。

　　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的、用旧试卷折叠包裹着的自制小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

　　林晓的心脏莫名地开始狂跳。他环顾四周，教室依旧空荡寂静。他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画。用黑色水笔画的各种各样的画。

　　第一页是教室的俯视图，每一个同学的座位都被标注了小小的代号，角落里写着：“一座沉默的蜂巢。”

　　第二页是李老师的速写，抓住了她恨铁不成钢时拧起的眉头和挥动的手，下面有一行小字：“她相信这是爱。”

　　第三页是窗外的夕阳，画得潦草却充满力量，红色的签字笔被用力地涂抹成燃烧的云团。

　　第四页…是林晓自己。是某次他趴在桌上睡觉时的侧脸，线条很温柔。旁边写着：“他梦见了什么？我希望是自由。”

　　林晓一页页翻下去，感到呼吸困难。这些画是一个他从未真正了解的陈海，一个被“92分”完全掩埋了的灵魂。最后几页，画风开始变得混乱、压抑。

　　有一页画了一个巨大的、扭曲的分数符号，像一座山，下面是一个渺小的人被压扁。另一页是用红笔反复涂改的漩涡，旁边是密密麻麻的算式和写了一半就被划掉的句子。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笔迹因为用力而几乎刻穿纸背：

　　“我恨数学。我恨考试。我恨让我恨这些东西的我自己。”

　　林晓猛地合上本子，像被烫到一样。他把小册子紧紧攥在手里，心脏咚咚地敲着胸腔。

　　就在这时，教室门被推开了。

　　李老师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惊讶。“林晓？你怎么在陈海的位置上？”

　　林晓几乎是从座位上弹起来的，下意识地把拿着册子的手背到身后。“我…我来拿落下的卷子。”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干涩。

　　李老师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她叹了口气，走进教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还在想陈海的事？”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柔和了些。

　　林晓僵硬地点点头。

　　李老师走到窗边，望着外面，侧脸显得有些憔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老师狠心，只知道分数。”她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我女儿去年高考，差两分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她哭了整整一个暑假。”

　　林晓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李老师提起自己的私事。

　　“我看到她那么痛苦，我就想，我的学生，一个都不能再经历这种痛苦。”李老师转回身，眼里有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压得狠，是为了让你们跳得高。这条路很窄，很苦，但对我们很多人来说，它是唯一看得见的路。批评你，督促陈海，是怕你们将来后悔…怕你们怪我，当初为什么不再逼你们一把。”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真实的、毫不作伪的困惑和坚信。她从未怀疑过自己方式的正确性，因为她亲眼见过“失败”的苦果。在她看来，严厉是另一种形式的负责，打压是另一种形态的关爱。

　　这一刻，林晓忽然明白了，这套系统里的每一个人，都既是受害者，也是不自觉的加害者。李老师用她认为“对”的方式，将她女儿承受的痛苦，预支给了她的每一个学生。

　　她看不到别的路，所以她坚信这就是唯一的路。

　　“老师…”林晓喉咙发紧，背后的手攥紧了那本小小的画册，“…我明白了。”

　　李老师欣慰地点点头，似乎从这番倾诉里获得了某种慰藉和力量的回归。“明白就好。回自己座位好好学习吧。别学…别像陈海那样钻牛角尖。”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教室，留下林晓一个人站在原地。

　　那句“别学陈海那样钻牛角尖”，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块巨石，彻底封死了所有沟通和理解的可能。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那个本子的存在，永远不会知道陈海恨什么，爱什么。在她看来，那只是一次不幸的“钻牛角尖”。

　　林晓慢慢走回自己的座位，把陈海的画册小心翼翼地放进书包最里层，和那本王老师给的摄影画册放在一起。

　　他拿出数学卷子，摊开，拿起笔。

　　他开始演算，表情平静，动作流畅，像一个最标准的、终于“明白了”的好学生。

　　只是没有人看到，在试卷的空白处，他用笔尖无意识地、反复地描摹着两个字。

　　“自由”。

　　描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笔墨几乎透纸背。

　　然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用橡皮把它彻底擦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