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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回首西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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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月如霜,夜凉如水。
一场欢宴停罢,众人酒足饭饱,皆移足正堂,三三两两喝起茶、聊起天,好像同席吃饭后,众人之间的关系便拉近许多。
“我跟你说,大理寺还挺好的,能见到好多有意思的人,你真不想来吗?”
“来了我罩着你,不用害怕。”
计子盍一边喝着茶,一边在旁坚持不懈地游说着汲桑。
汲桑抬眸看了他一眼,忽又将眼瞥向一侧,不知为何喉咙发干,此刻只会木讷地重复说着,“我不去。”
虽是拒绝,可计子盍的每句话他又很认真地回应。
他心中似乎有点自己无法言明的悸动,他不懂,也不能理解。
正堂一侧,寒钊竟然与赵伯下起了棋,赵伯闲来无事总会喜欢研究研究黑白棋道,如今遇到寒钊这个高手,两人自然交手一番,沈莳竟然在一旁坐着看起来。
楚胤依靠在门口,似乎在赏月,一轮残月挂树梢,虽是残月,却异常明亮,不知是不是夜风清凉,竟让这天边月也清透许多。
洛觞端着两杯茶走到门口,侧手递给楚胤一杯,同样倚靠在另一侧门旁站定,院内挂着几盏照亮的灯笼,明亮的灯光映在地上,形成一团团金斑。
洛觞并没有看他,却径直开门见山:“其实我能看出来你很喜欢阿莳。”
楚胤眼神怔愣片刻,闪过一抹亮光,他并没有否认,也没有开口解释什么,因为这本就是事实。
然而过了片刻,楚胤却喃喃道:“可是为何她却看不出来呢?”
洛觞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忽然转了个话题,继续道:“你知道我们几个都是凉州人吧,都是那年凉州战火下存活下来的人。”
楚胤没说话,算是承认。
洛觞道:“虽然当时我十五岁了,也懂了些什么武功皮毛,可是直到面对满城惨死的百姓,听着那些惨呼的声音时,自己也吓得丢了半个魂,手上拿着把不知从哪捡来的长刀在街上对着那些士兵胡乱砍,像发了疯一样。”
“是阿莳和石勒把我从围困的官兵手里救下来的,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就傻傻地跟在他们二人身后,那时我不知道她在救我之前刚从刺史府出来,她刚刚失去她父亲。”
“我就看着那个年纪比我还小、身高比我还矮一头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勇气,杀起人来怎么会那么狠厉。”
“后来,我跟着他们在凉州城像老鼠一样跑来跑去,竟然从火光冲天,死尸遍地的凉州城慢慢救下十几个孩子,有被家长藏起来活命的,有流浪的乞儿自己躲起来的”
“再后来我们就趁着城门没守卫,跑了出去。”
“在路上,遇到自己向南逃亡或被父母狠心扔下的孩子,阿莳也会捡到我们这只残破的队伍里,不知为什么,那时无论是谁,好像都很听她的话,都很义无反顾地相信她。”
然后洛觞自己喃喃解释道:“或许那时候我们也没别的人可以相信了吧。”
楚胤忽然问道:“她和石勒两人把你们这帮人带去了银衣楼?”
洛觞点点头,突然觉得不可思议,“你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吧,千里之遥,我们二十多个孩子,大的十几岁,小的只有六七岁,没钱没车,我们就顶着严寒,翻山越岭,一路走到了江州,而且一个都没少。”
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带着另外二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孩子,深冬腊月,越过深山,踩过寒冰,就这样走了千里路。
困难可想而知,折磨可想而知,那股坚韧的毅力也可想而知。
楚胤十分明白,似乎他以前在军中受过的磨难与此相比,竟都变得微不足道。
洛觞喝了口茶,忽然问:“你吃过生肉吗?那种冒着热气,滴着鲜血,还有尸体温度的粉红色的软塌塌的肉?”
楚胤自小生活也算的上锦衣玉食,虽然父亲带着他到军营磨炼,在饮食上和兵士们同吃,倒也没有让他特意吃苦,他虽然没吃过,却也看到过,也能想象得到那种肉嚼在嘴里,咽下去是什么感觉。
“那种肉,一口撕下来,嘴里充斥着腥甜的血气,生肉很难嚼的细碎,但你若咬下又不敢在嘴里多存留片刻,便只能胡乱的嚼几下,便逼自己硬生生吞下去,生怕下一秒就混着血水呕出来。”
“我们都吃过,吃了好多天。”
“你知道在那种连火都生不起来的地方,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那时她也不过才十三岁,甚至要比我们中许多人还要小,可那时她似乎就像是神明般带着即将濒死的我们,有时都有人要放弃了,都想在路上就那样死去,是她,强逼着我们活下去,活到了现在。”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周边萦绕着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天上残月都有着散落银屑般的轻柔响声。
洛觞忽然叹道:“我和你说这么多,并不是卖惨,而是想告诉你,如果你真的喜欢她,一心一意喜欢她,就不要阻碍她去做她想做的事,她心中担的苦已经很多年了,我们都想陪着她将这些苦释放掉。”
楚胤喃喃道:“我没想阻碍她。”
我当然也是一心一意喜欢她的。
洛觞突然笑道:“反正无论是谁阻碍我们,我们都会杀了他。”他转头看了眼楚胤,“王爷也不例外。”
楚胤哑然失笑。
洛觞突然安慰他,道:“不过我知道,阿莳是喜欢你的,所以,”他突然伸手拍向楚胤肩膀,一字一句道:“楚胤,你加油吧,我还是很期望以后能在银衣楼见到你的。”
阿莳是喜欢你的!
我还是很期望以后能在银衣楼见到你的。
楚胤突然笑出声,他竟然率先在一个男子嘴里得知了沈莳的情意。
所以他这算是提前被沈莳的家人认可了?
不管怎样,洛觞的这句话像是颗定心丸,竟让楚胤的心忽然就安定了几分。
他笑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是不是早了些?”
洛觞蹙眉看着他,玩笑道:“你竟然对自己这么没信心?怎么和我们之前拿到的消息不太一样呢?”
楚胤道:“什么消息?”
洛觞悠然道:“靖安王,风流纨绔,夜夜醉身花楼,身边常有美女名伶相伴......”
“行了行了。”楚胤连忙抬手求饶,“那些不过是些对外的......计谋手段而已。”
两人说着说着气氛忽然放松起来,如此夜色,若是谈别的岂不无趣,所以谁也没有谈那些事。
计子盍在后面和汲桑絮絮叨叨说了好多话,汲桑样子很冷静,只是垂着眼,在那慢慢喝着茶,静静听着。
寒钊与赵伯一盘生杀终了,拱手行礼,道了声“承让”。
赵伯重重呼出一口气,赞赏道:“甘拜下风,甘拜下风啊。”
寒钊向外转头看了看,夜色已渐渐深了,起身拱手道:“天色已晚,在下便先告辞了。”
沈莳送他出门,那边,计子盍也忽然一拍桌,站起身,又拍了拍汲桑的肩,道:“走了。”
汲桑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慢慢走出来。
计子盍看着楚胤和洛觞聊的很开心,有点莫名,这俩人之间什么时候有这种愉悦氛围了,发展的真快。
“走吧,还在门口杵着当门神干什么。”计子盍拍了下楚胤。
楚胤没好气道:“看你有些忘乎所以,还以为你要在这宿下呢。”
计子盍十分大义凛然,“我这叫提携后辈,你不懂。”
钟伶和芳兰正巧从后院过,看着他们门口这几个人,脸上突然漫上震惊。
沈莳问:“青黛可好些了?”
钟伶无奈道:“发了会酒疯,喝了醒酒茶,睡下了。”她随即抬眼看向计子盍,怒道:“都怪你,没事让她喝什么酒?”
计子盍实在冤枉,他也没想到青黛就饮了三杯酒就醉的如此严重,可是确实是他撺掇青黛喝的酒,这个骂他只有挨着。
随即计子盍拱手道:“改日向青黛姑娘赔罪。”
钟伶又忽然问:“这么晚了,你们怎么还没走?”
又是一阵尴尬蔓延。
寒钊又拱手赔礼,“在下下棋耽搁了,实在抱歉。”
钟伶却忽然笑道:“无妨无妨,实在不行,寒中丞在这住下也是可以的。”
洛觞有点尴尬,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他刚刚才和楚胤说完那些话,钟伶现在又当着众人的面拉拢着寒钊,显然有点......别有用心。
不过楚胤面色倒是一贯如常。
寒钊颔首道:“多谢,在下告辞。”
楚胤回头深深看了沈莳一眼,也点头道:“先走了。”
芳兰跟着送三人离去,赵伯回屋歇息去了,正屋内只剩他们几人。
几人坐在茶桌旁,撵走了人,他们却并不打算休息。
钟伶从怀中掏出几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这是典当行的何掌柜以及钟伶在洛阳的钩蛾堂弟子联合探查的结果。几张纸上写的都是最近一月入洛阳城且依旧未离去的江湖高手。
江湖人,总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有些人像是江湖浪荡客,随处栖身,随处逍遥,而有些人,若突然出现在某地,想来便是有事要发生了。
而这张纸上的有些人,本已许久未入洛阳,或者说他们本应不会有闲情逸致来这洛阳,而他们,此时或是江湖盛名、或是独霸一方、或早已退隐红尘。
但无论现在如何,他们曾经或多或少身上都有着几乎同样的称谓——杀手。
他们都曾做过杀手,也有曾因为杀手而富甲一方,如今还能活着,手上功夫自然也不会差。
本不该来的人突然汇聚在这,是不是预示着,洛阳要有事发生了?
是谁把这些人召集起来的?
又是谁能有如此能力将这些人召集起来?
能调动杀手办事的,自然只有金银,而能掏出如此多金银的人,整个洛阳城的人并不多,屈指可数,甚至只有那么一两位。
洛觞放下纸,眉间漫上忧愁:“最近来的这几位都是江湖皆有名声的杀手,若是咱们真的和这些人对上,万一他们一齐动手,咱们恐怕招呼不了。”
钟伶道:“也不一定就是来对付我们的,我们借力打力,也不一定非要和他们对上,宫廷那么多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沈莳道:“若是论暗杀,禁军有时确实爱莫能助,更何况,南衙左右两卫如今被景王和柳世卓把持着,这洛阳治安如何防控,还不好说。”
洛觞道:“要不让幽莚入京吧,多个人,总是多个帮手。”
沈莳眉头微蹙,道:“再等等,先看看情况。”
她并不想为了复仇,将银衣楼的全部身家都随她搭进来。她低头看着那几张纸,道:“来的这些人多数都住在西市。”
钟伶道:“西市鱼龙混杂,一般江湖人或者想隐匿行踪的人,都会住到那边,那边还有地下黑市,做些交易也方便。”
窗外夜色深深,浓的如墨一般,深深笼罩着这座寂静无声的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