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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十一年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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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故梦-
梁烔来江源县看望顾乐,是在高考前一天。他到的时候,顾乐刚做完一套模拟题。
顾乐不住校,她租住在江源中学附近一栋居民楼的地下室。
梁烔敲门进去,入目是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房间,狭窄逼仄,没有明窗。昏黄的台灯是房间唯一的光源,给光秃秃的四壁拢上一层朦胧的影子。成片的墙皮脱落,露出带着灰褐斑点的底色,淡淡的酸腐味裹挟着霉菌味,呛得人呼吸不畅。
“烔哥,你怎么回来了?”瘦削的女孩扬脸局促看他一眼,又匆匆垂眸。
大概是过于瘦了,梁烔记忆中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在这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有些空洞。
“快考试了?” 梁烔翻看她的习题册,大都是用铅笔答题,答完一遍又擦掉重做,新旧笔迹交错,整页都被印下密密麻麻的痕迹。
顾乐不自在地将册子合拢,压住翘起的书角点头:“明天高考。”
房间里仅一张凳子,顾乐让给他后,就只能站在一旁,像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训话的乖学生。目光一一扫过高高垒起的书册,梁烔心间泛起密密麻麻的痛,眉头跟着拢了起来:“能不去考吗?”
顾乐难以置信地看向男生:“烔哥你在说什么?你不是说没有任何事情比学习更重要吗?我忍气吞声十几年,不就是为了高考改命?”
顾乐家庭条件很不好,父亲顾卫斌前半生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到了四十岁,从拐子那里买个媳妇,生下女儿后虐打母女。顾乐奶奶怕闹出人命,抱走小顾乐抚养。顾乐母亲在她三岁那年趁顾卫斌醉酒逃走,再未回来。
此后,顾乐被奶奶带去县城的叔叔家,日子过得也不安生。在她八岁那年,顾卫斌盗窃被捕,累犯加故意伤人,判了八年,她被人戳着脊梁骂强盗杂|种。
等到出狱,顾卫斌又染上赌博,输光老宅和宅基地不说,还欠亲戚一屁股债。不久,顾乐奶奶撒手人寰,叔叔一家逼迫顾乐辍学还债。
梁烔外婆是顾乐叔叔邻居,听闻消息打电话告诉外孙,梁烔辗转找到顾卫斌,出钱请他允许顾乐读书。
顾乐也曾动摇过,梁烔告诉她,学习可以改变命运,也唯有学习可以。
他以身作则,以本省高考状元的成绩考去众多学子梦寐以求的高校,赢得一个堪称光明的未来。
她信重他,遵循他所期望,认准了唯一的出路。
快速翻看习题册,梁烔轻易就可以判断正误。不可否认,她比他预期更优秀。
劝说的话比预想中更难说出口,他嗓音干涩,仿佛腐朽的木门被朔风吹动:“要不……再复读一年,明年再考?”
“为什么要等呢?”顾乐将模拟卷一一向他展示,“我的成绩还算不错。”
蚊子和不知名的小虫在灯下盘旋,时不时撞击灯罩,如同飞蛾扑火。他的视线不由重新挪回到桌面,被按住卷面的手吸引。
她的手很粗糙,远不似同龄女孩娇嫩精致,只一眼就看出那是惯于讨生活的手,他心头发紧,出口的声音带了难掩的低沉:“为什么不用我给你的钱?”
不是责难,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接受自己的照料。
顾乐怔了下,哑然道:“你忘了吗烔哥,顾卫斌入狱那天,我哭着给你打电话,你说人总要学着长大,我不能依赖一个不称职的父亲。”
“那不一样……”梁烔起身,扶着她的肩膀换她坐下,然后俯身找到合适的对视角度,定定地凝视她,“你可以用我的钱,可以依赖我,信任我,我会好好照顾你。”
顾乐摇头,将摊开的试卷收拢,又重新抽出一张空白卷面,提笔喃喃:“没有谁能一直陪着谁,你总有不在的时候,我需要独自长大。”
梁烔张张口,想说自己愿意一直陪在她身边,但她看了看他,涌到嗓子眼的话全部滚回原处。
她的眼神那么沧桑,不像十七岁的小姑娘。
……
月影重重,天早已黑透,梁烔平躺在宾馆顶楼的小房间里,望着陈旧的天花板出了会儿神,余光不觉被窗边那束艳红的曼珠沙华吸引。
曼珠沙华,花开不见叶,叶在不开花。
稀薄的月光洒落在细长的花瓣上,把花影拉得很长,他视线顺着影子游走,落在窗对面的教学楼。
那是江源中学,顾乐的母校。他依稀记得顾乐说,她们班位于教学楼的最顶层,站在走廊上往下看,看久了会心惊肉跳。
她曾开玩笑说,万一掉下去,该有多疼。
……
梁烔没有说动顾乐不参加高考,于是只能选择陪考。他一早去地下室接她,检查完文具,带她吃早餐,细细地叮嘱注意事项。
顾乐任他摆弄,等他终于在餐桌对面坐定,笑着打趣他:“烔哥,是我高考又不是你考,你怎么看上去比我还紧张?”
梁烔没有因玩笑放松,神色反倒是罕见的严肃:“乐乐,不管结果如何,都不要紧。你……不要太在意。”
说完,将顾乐剩下的豆花端来,也不嫌弃,就着半个包子吃了。
六月的江源已经有些热了,梁烔站在校门外,专注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像尊雕塑。
旁边候考的家长很焦灼,见他年岁不大却沉得住气,便与他攀谈:“你是等弟弟还是妹妹?”
梁烔未答,不想认下兄妹的名分,哪怕只是应付陌生人。
猜他也很紧张,那名家长没再多问,好心安抚:“人各有命,凡事尽力就好,莫强求。”
梁烔扭头,脸色瞬时沉下来,声音冷得像冰碴子:“乐乐很好,用不到强求。”
第一场考试结束,梁烔寸步不离跟上顾乐。
他没问她考得好不好,只是绞尽脑汁跟她讲笑话,哄她开心。
下午进考场前,顾乐戳了戳梁烔的脸颊,戳出两个酒窝,满意地笑了:“烔哥,我上午考得不错,你别愁眉苦脸。”
目送她渐渐离去,梁烔忽然想起去年五一,他回江源县接顾乐来自己读大学的城市游玩,途径一个胡同,有一束凌霄花攀过墙头,橘色的花朵在青葱的绿叶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娇嫩也格外坚强。
她指着凌霄花眼睛发亮,大声朗诵:“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
他知道,她在背《致橡树》,是他们都学过的一首诗,可他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狂跳,凝视着她深深的笑眼,他忍不住想让时间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他留不住那样灿烂的笑容,便想,即使她眼中已经染上风霜也不要紧,此刻的她就是最好的,他总归要抓住些什么。
……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梁烔紧张地盯着顾乐考场。
她最后一门考试的教室正对着学校大门。
考生蜂拥而出,没多久人流渐渐稀疏,明明是烈日炎炎,梁烔却感到有些冷。
他立刻拨打顾乐电话。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迅速挂断重新拨打……
数不清打了个多少通电话,冰冷的提示音无情地打破他的希冀。
他冲进学校,去考场,去他们班级教室,然后找遍每一个楼层的每一间教室……
顾乐不在。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
梁烔像失了魂魄的野鬼,在校园游荡,逢人就问有没有见过顾乐。走到校门口,他忽然听到几个家长和门卫议论:“是不是没考好,怎么就跳楼了呢。”
-002 旧人-
顾乐刚搬来舅舅家的那天,梁烔送迷路的她回家,她悄悄送梁烔一枝花。
那是她在老家的山坡上摘的,是她从老家带来的唯一属于自己的东西,一支红艳艳的曼珠沙华。
彼时,幼儿园毕业的梁烔根本不认识曼珠沙华,只觉得花好看,送花的小妹妹也好看,就把花带回了外婆家。
外婆说曼珠沙华是死人花,不吉利,不让放在屋里,梁烔便拿了个塑料瓶,偷偷养在阳台。
他并不觉得花有什么不好,反倒很漂亮。就像隔壁的叔叔总是骂小妹妹是赔钱货,总是饿小妹妹肚子,他却觉得小妹妹不哭不闹,又听话又嘴甜,很好。
他喜欢跟妹妹玩,逗妹妹开心,给妹妹喂零食,他觉得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立誓要永远保护小妹妹。
……
梁烔猛然惊醒,银亮的月光晃得刺眼,他垂眸缓了缓,下意识顺着光线射来的方向看去。
忘记关闭的窗台上光秃秃的,没放花瓶,更没有曼珠沙华。就连对面江源中学的教学楼都做了改造,每层走廊都做了全包式封闭,间隔极密的铁网拦住一切潜在危机。
听酒店前台说,要不了多久,整条街都会拆迁,学校要搬去县城边,宾馆也将不复存在。
说完这些,前台长长地叹气:“本来指望着一年一度的高考季大赚一笔,自从发生那桩跳楼命案,家长们都不敢住这,若不是房子是老板自己家的,恐怕早就开不下去。”
梁烔住的这间房多年都没对外开放,若非他执意要求,前台根本不敢给他房卡。
他们都说,这间房子不对劲,住这里的旅客都会中邪,跳楼就是最好的例子。
打开窗,俯身下望,四层高的距离,一楼的商铺还有遮阳棚,按理说,无论如何都该有一线生机。
梁烔想不通,怎么就好巧不巧,头先着地。
新闻报道,近些年温室效应加剧,今年的温度比十一年前高了许多,不开空调根本难以忍受。梁烔抹去额间的汗珠,不禁想十一年前的今天是不是同样很热。很遗憾,他十一年前并没有回江源县。
实际上,自从上幼儿园起,他就跟父母定居在距江源县一百多公里的省城,每年只有寒暑假才能够回到江源县探望外婆。
待到大学,去外地读书,更是忙于学业,一年难得回来一次。
他错过太多。
刀绞似的痛感把心片片凌迟,他按紧胸口忍不住想,他该回来的,一来一回费不了几个小时,他答应过顾乐要送她进高考考场,他不该食言。
夜幕渐渐泛起鱼肚白,梁烔枯坐窗前,不知坐了多久,终于的晨曦洒落窗台时起身,他还有些事得做。
步行去到外婆家只用二十分钟,老式的居民楼没有围墙也没有门禁,外立面的墙皮早已脱落不成样,晕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污渍,像老年斑。一路走来,只有这座居民楼孤零零的立在街边,看上去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外婆去年走了,回来办丧事的时候,梁烔听说隔壁邻居家的小孩踩线考上本省的211高校,大摆谢师宴庆贺。
那户邻居是顾乐叔叔一家,对方随了白事礼,他还一个红包。
他开门时,顾卫民正好出门,瞧见他,愣了一下:“你是?”
“梁烔,胡曼莉的外孙,去年给你儿子随过礼。”
顾卫民一拍脑门,恍然道:“瞧我这记性,小烔啊,你小时候经常来我家串门。”
嗯了一声,梁烔抬眸朝对面虚掩的门看去,十几年过去了,他家格局似乎没多大变化。
“我经常找乐乐。”他低低地说,眼底不自觉浮现出一抹柔色,像是在怀恋着什么。
听到最后那个名字,顾卫民的脸色不太好,随意敷衍一句,锁上门便要离开。
“顾叔叔,”梁烔叫他,在他停下脚步时,冲他骄傲一笑,“乐乐高考分数你们查了吗?按照当年的分数线,省内985任她选,比你儿子优秀很多呢。”
“神经病。”顾卫民咒骂一句,飞快下楼。
视线在对面紧闭的门停留良久,梁烔进到外婆家。
家里有些小时候他跟顾乐玩过的物件,零零总总收拾出来一小箱,他搬着箱子,去到外婆墓地,坐在墓碑前同外婆闲话家常,像过去很多年那样。
“婆婆,我来看您了。”
“我带乐乐来看您了。”
“我们很好,您在那边缺不缺东西,托梦告诉我,我捎给您。”
陵园有统一焚烧处,墓地里不能焚烧纸钱,梁烔点了三支香,重重地磕三个响头,低低呢喃:“我想您了。”
梁烔很少做后悔的事,唯有两件,是他过不去的坎。一件是十一年前,没有如约回江源县送顾乐进考场。一件是外婆走的时候,他没能赶上最后一面。
他已经太久没有跟外婆好好说话了。
“最后两年,您不记得我是谁,每次看到我总要问。我回答过后,您总是说,烔烔回来了啊,饿不饿,婆婆给你做饭。”
“我今年学会了做饭,等……换我做给您吃。”
“嗯,叫上乐乐一起。”
“您以前最喜欢乐乐,常常惋惜她不是您的孙女。您在那边,跟乐乐一定团聚了吧,她是不是一样喜欢逗您开心?”
“您帮我跟她说说,让她不要生气,我给她道歉。”
第一个察觉梁烔心思的是外婆,比梁烔本人更早。那时外婆提醒他,不要因为早恋耽误学习,乐乐是好姑娘,他若有心,就该负责任。
“是我的错,您瞧,我这不是来赎罪了。”
抱着纸箱去到焚烧处,给外婆烧完纸钱,梁烔把旧物一件件丢进炉子烧掉,烧一件念一件:“乐乐,还记得这个纸船吗,你喜欢海,想坐船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想去海里再不回来,我把纸船烧给你了,你可以坐船去任何地方……”
……
离开陵园天已经黑了,梁烔没回宾馆,打了个三蹦子,拐道去顾家村。
顾卫斌如今住在村东别人废弃的老房里,靠拾破烂为生。
老房破旧不堪,门板只剩一个合页固定,轻轻一推,就开了。
正在喝酒的顾卫斌半眯醉眼,打量来人:“你来干什么?我闺女的骨灰早就被你抢走了,你还想抢什么?”
视线扫过地上一排酒瓶,大小不一品类各异,梁烔猜,大概是他拾来的福根。
“我记得乐乐小时候照过一张全家福,在哪里?”四面漏风的屋子除了一张将塌未塌的床,连个家具都没有,不像是有地方存东西。
“你干什么?”顾卫斌应激似的跳起来,想打他,可拳头尚未落在梁烔身上,就被他的目光吓住,飞快地弹回床边,死死地压住布满油渍污渍的枕头。
梁烔了然,拎开顾卫斌,也不嫌脏,直接掀开枕头。
一张磨损严重的照片映入眼帘。
照片上,顾卫斌与目光呆滞的女人并肩而坐,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眼睛很大,小小年纪就会看镜头,还摆出一副笑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欢喜。
这张照片据说是顾乐一岁生日时拍的,是她唯一一张正脸照片。
高一暑假回江源县,梁烔带了相机,他打得是给顾乐拍照的主意,为此趁着五一苦练拍照技术。没曾想,顾乐不喜欢拍照,好说歹说她都不肯,磨到暑假结束,他才偷摸拍到一张顾乐的背影。
那时的他不明白,正是爱美的年纪,怎么会有小姑娘不喜欢拍照。待她走后他才听说,原来那年顾卫斌刚出狱,因为好吃懒做没有生计,便把主意打向顾乐,逼迫她夜里去娱乐场所卖酒供养他,稍有不从,就拳打脚踢。
顾卫斌欠债,顾乐被顾卫民赶出家门,最好的出路就是住校,但她不能,只能以及其低廉的价格租住在地下室,就是因为要在夜里卖酒。
顾乐不肯拍照,他猜大概是担心照片会记录下被殴打的痕迹。
“你不能拿走,这是我的全家福!”
顾卫斌尖叫着扑向梁烔,如果不是对顾卫斌知根知底,恐怕被他唬住,真以为被抢走什么珍贵之物。
梁烔举起胳膊,过大的身高差令顾卫斌不能得手。他怒了,开始对梁烔拳打脚踢,像是要把这些年无处施展的暴力都发泄在梁烔身上。
“以前你就这样打乐乐吗?”梁烔垂眸看向小丑似的佝偻着背的男人。
不对,如今顾卫斌已经老了,力量远远不及当年,顾乐承受的殴打远远不止这种程度。
怪他识人不清,没有及时察觉,非但没有把她从人渣手里拯救出来,反而把她推向人渣。
梁烔无比后悔,当初给顾卫斌钱,让他照看顾乐。
真的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他踹向顾卫斌的心窝,把他踹倒在地,这一脚是帮乐乐还的。
顾卫斌惨笑着咳嗽几声,疯狗似的狂吠:“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小贱|人?这么喜欢,为什么不出钱买她第一次,你要是肯出钱,小|婊|子说不定自己脱了裤子摇|屁|股。”
脸色倏地铁青,梁烔一拳砸在顾卫斌嘴上,然后砰砰几拳,砸得鼻血横流,砸得他再吐不出污言秽语。
把顾卫斌定义成顾乐悲剧的根源并不为过,他的胃口随着赌瘾加大和负债增多日益膨胀,逼迫顾乐卖酒已经不足以满足他,于是,他把主意打到顾乐身体。
赌博的狐朋狗友有门路,介绍女孩卖初夜,顾卫斌跟对方谈拢价格,毫不犹豫把顾乐骗回老家。
警局的笔录里写道:顾卫斌给我灌了药,我全身发热没力气,他把我锁在漆黑的屋子里。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个肥胖的男人进来,亲我,摸我,我求救,他拿抹布堵我嘴巴,我很害怕,摸到茶几上的剪刀,戳进他的肩膀……
喷溅的鲜血令男人不得不终止暴行,顾乐踉跄着跑出去,向隔壁邻居求救。警察来得很快,顾乐被带去验伤,身边没有一个撑腰的亲友。
甚至在高考期间,顾乐还频频遭受肥胖男家属骚扰。
高考期间,梁烔在学校对面的宾馆给顾乐定了三天房,为的是给她一个舒适的休息环境。他以为这是对她好。
顾乐很乖很听话,按照他的要求住进宾馆。不想却在最后一天下午遇到肥胖男的妻子,他儿子也是同年的高考生,恰巧也住这间宾馆。
女人不肯放过顾乐,薅头发扯衣服,什么难听骂什么。所幸对方被保安和热心人拉住,顾乐才得以顺利进入考场。
考场是顾乐的战场,也是她的避风港,交卷的铃声刚一落地,疯女人就冲进考场,薅着顾乐的头发将她揪出教室,揪到大庭广众之下,在那些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师生面前骂她不知廉耻,骂她勾引有妇之夫,骂她是公厕,脱了裤子就能跟男人睡觉,威胁要钱不成反手诬告……
顾乐被她骂的一文不值,好容易挣脱,逃回宾馆,女人又追过来,把房门敲得噼里啪啦,又引来无数家长和旅人围观。
她逼顾乐签谅解书,不签就要把她勾引自己丈夫的事情广而告知,哪怕她以后上大学离开江源,也要找到她的学校。
顾乐被逼得退无可退,背靠着窗台,哭着求她:“我没有做那些事情,真的不是我。”
女人歇斯底里,根本看不到顾乐脸色越来越差,更没意识到毫无退路的她已经攀上窗台。
在又一通污秽至极的辱骂之后,顾乐终于咬唇,从窗台一跃而下。
被肥胖男强迫的事情发生在2014年春天,也就是顾乐高考前两三个月。
被肥胖男妻子强逼的事情发生在高考结束的一小时内。
梁烔看到笔录,是在2014年高考结束之后,准确的说,是在顾乐跳楼次日。听到她被逼跳楼的经过,也是在次日。那时,顾乐已经面目全非,躺在殡仪馆中。
肥胖男和介绍人被查出一系列案子,其中几桩涉及14岁以下少女,是大案,直到顾乐火化都没有宣判。
倒是顾卫斌因为只强迫了顾乐一人,判得早,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零七个月。
肥胖男和介绍人判罚结果是在顾乐走后一年通报的,肥胖男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介绍人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至于肥胖男的妻子,在顾乐跳楼后被警察拘捕,有多名证人指证,她殴打辱骂顾乐,后被判为寻衅滋事罪,判处有期徒刑半年。在她出狱后不久,失足坠楼,抢救无效身亡。
关于案件的流言蜚语传了很久,直到案件宣判才彻底画上句号。
可惜斯人已逝,再也看不到迟来的正义。
去年梁烔回江源,顺道去了趟监狱,得知肥胖男已经病故,并未感到开心,只觉得便宜了那人渣。
上次回来,介绍人恰好出狱,他没能找到对方去向。这次,他已经打听到一些消息。
把奄奄一息的顾卫斌像丢垃圾一样丢进田边水渠,梁烔拐道去往隔壁村子。
介绍人出狱后赌瘾仍大,在隔壁村开了个私人赌场打德州。
梁烔去的时候,屋里二手烟烟雾缭绕,牌局正在关键时刻,根本没人注意到多出来的陌生青年。
介绍人座位靠墙,左右手都是人,想要针对他并不容易,梁烔耐心地等这局打完,丢给他一包烟,将人招出来。
“什么事?”介绍人拆了支烟,叼在嘴边,不耐烦地催促,“有话快说,老子忙着呢。”
回应他的自然不是话语,而是梁烔的拳头。等他反应过来,呼救,拳头已经结结实实招待他好几下。
牌友们正在兴头上,赶来援助的不多,这些人常年浸淫烟酒,体格根本比不上梁烔,几个回合下来,都挂了彩。
但双拳到底难敌四手,梁烔也吃了亏。
到最后,介绍人一伙都被打倒在地,梁烔也躺倒了。
他很快缓过来,像拎鸡崽子似的将介绍人拎起,又像丢沙包似的随手将对方丢在路边,踩住他的脊背,俯身将顾乐的照片亮在他眼前。
“磕头。”
介绍人不敢不从,但他磕的不实在,没有响声。于是,梁烔按住他的后颈,砰砰往地上砸。
介绍人求饶:“我磕,我磕。”
梁烔松手,脚仍踩在他的脊背上。
天已经开始暗了,夕阳被夜幕驱逐,只余无边无际的黑暗。
磕头的频率渐渐慢了,求饶的声音渐渐低了,梁烔松开脚,朝着来时的路走去。
“乐乐,我替你出气了,下面该我了……”
“你再等等……很快很快……”
-003 祝我生日快乐-
梁烔从宾馆退房的那天,前台委婉的建议他找个大师看看。
梁烔不置可否,见对方打着寒颤避开自己的视线,没多说什么,他知道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有多吓人。
不过没关系,等他见到乐乐时,伤大概能好个七七八八。
他去到外婆家,订了个蛋糕,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是高考后的第三天。
十八岁生日那天,他在上学,没能见到顾乐,虽然遗憾,但不难过,他许了一个关于顾乐的愿望,许愿以后每年生日都可以跟她一起过。
那时他想,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有很多以后。
他半工半读,又拿到很多奖学金,攒下不少钱。他鼓励顾乐好好读书,鼓励她考取自己所在城市的大学。存的钱足够负担她的大学开支,他想也许自己可以再努力一点,存更多的钱,租一间不大不小,可以晒到阳光的房子,再养一两只猫狗,顾乐一定会喜欢。
怀揣着憧憬,他奋斗整整一年,眼看就要高考,他的乐乐即将迎来崭新的人生,梦却在抵达前一刻坍塌了。
十九岁生日是在殡仪馆过的,他守着顾乐,说祝她福如东海,祝她长命百岁,祝她年年有余……
回应他的只有森森凉气,凉到骨头。
后来每一年,他都不过生日,想要庆祝生日的人已经不在了,过与不过没有区别。
今年不一样,今年他已经二十九岁了,空耗十年光阴,他终于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外卖员敲响房门,梁烔打开蛋糕,点燃蜡烛,给自己唱一首生日歌。
他切下一角蛋糕,剩下的用包装盒装好,贴上早就准备好的,写着顾卫民名字的小票,把蛋糕放在顾卫民家门前。
十多年前,快递远不如现在发达,外卖在江源这样的小县城更是少见。梁烔给顾乐邮寄东西,收件人不能写顾乐的名字,因为顾卫民会将它们当垃圾丢掉。
他只能寄给顾卫民,不管寄吃的还是用的,往往都要寄一大袋,里面再用透明的包装袋装一小包,贴上顾乐名字标签,剩下的全被顾卫民一家瓜分。
顾乐很喜欢吃蛋糕,第一次吃蛋糕是在梁烔生日,那年生日恰好赶在周六,他央父母回乡,于是顺理成章的,邀请对门的小妹妹吃蛋糕。
那么小的一个小女孩,个头不到他胸口,穿着破旧的小衣服,不显寒酸,反倒玉雪可爱。他给她切一块蛋糕,递过去,她不吃,反而捧着蛋糕踮脚送到他嘴边,小声地说:哥哥先吃。
她的声音又软又奶,一声哥哥叫的他心都化了。后来每年过生日,即使他赶不回来,也都央求外婆订一份蛋糕,送对门的小妹妹一块。
楼梯道里响起沉闷的脚步声,梁烔打开猫眼盖子,朝外看去。
顾卫民拎起蛋糕盒子,盯着小票单看了片刻,面露茫然。
他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性格,只犹豫两秒,就拎着蛋糕盒子进门。
梁烔喃喃:“乐乐,今年的蛋糕喜欢吗?”
很快,对门响起摔东西的声音,老房子隔音差,梁烔站在门边,可以清晰地听到对门吵架的声音。
女声:“给顾乐?你从拿捡来的晦气玩意?”
男声:“不是捡的,是有人放在门口。”
女声:“你什么意思,难道是你侄女阴魂不散,给你订蛋糕?”
男声:“是他,是他送来的。”
梁烔知道,他们一定是看到盒子里单独包装的那块蛋糕上面贴着顾乐的名字。那是他精心包装,给乐乐吃的。
纷乱的脚步声自对面响起,梁烔开门,迎面走出去。
顾卫民脸色很差,将破碎的蛋糕盒子摔在他身上,怒声质问:“你干的?”
梁烔不徐不疾的将蛋糕收拢,装好,垂眸淡淡看他,笑着问:“乐乐喜欢吗?”
“疯子。”顾卫民抄起门边的扫帚横在胸前,“再靠近一步我打你了。”
瞅着他色厉内荏的模样,梁烔忽然为顾乐感到惋惜,当年她若是强势一些,或者他摆出强硬的姿态,顾卫民一家恐怕不敢过分欺负她。
可惜说什么都晚了。
-004 再见-
梁烔为顾乐准备一份生日礼物,虽然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却想送给她。
礼物是一次旅行。
梁烔登上船,沐浴在夕阳之下,海风拂面,他抱着顾乐的骨灰呢喃:“乐乐,快看,你喜欢的海。”
旅程一路乘船,穿过马六甲海峡,再到孟加拉湾,又经过斯里兰卡,最后抵达波斯湾。每经过一处,梁烔就往海里撒一点顾乐的骨灰。
以前学历史,讲到郑和下西洋,顾乐满是向往,对着地图一点点圈找七下西洋的路线,最后标出这几处,说等长大了一定要去看看。
那时候日子虽然艰难,但她的眼睛很亮,笑容依然灿烂。
他当时就想,以后一定要陪她走遍。
梁烔温柔地抚摸骨灰盒,喃喃:“乐乐,我陪你来了。”
咕咚一声,海浪翻涌,一个背包斜立在甲板边缘,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