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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未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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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来的世界,机械化高度发达,机器和人工智能生产取代了大量人力工作,为了解决民众闲太久闲出毛病的问题,或说怕太闲滋生不稳定因素,政府规定必须留工作给人,拿我举例吧,我的工作是给山寺的树贴塑料假花。
我的工作上午十一点上班,十二点到下午两点午休,下午四点下班,春天给山寺外的树贴花,夏天给它们贴叶子(我也不知道这些树怎么半死不活的,不开花就算了,连叶子也不好好长,不过也没关系,它们要是好好长我就失业了),秋天在地上贴落叶,冬天拿着下雪小枪往树上喷雪。
在我工作的寺庙里,有一棵枝干被吊着的千年的树,我每次看到那段被吊着的枝干都很难过,觉得它好像在受着惩罚,像普罗米修斯,这枝干伸向一座菩萨殿的房顶上,这尊菩萨也很奇怪,我不好好工作的时候总是看着她出神,她为什么不笑呢,好像很伤心。
我是一个中二病患者,有着堂吉诃德式的英雄梦,有一个夜晚我伙同我的5417号机器人小助手,断了寺里的电和监控,一身黑衣,用着调过的下雪小枪把吊着那根枝干的铁吊环击断了,枪发射后留下一点点光,在这光的映照下,我看见那根枝干和落下的雪一起往下落,那一刻时间好像停滞了,像有什么击中我的心灵,我留下了泪水——人的表征,远古作品中令无数妖动容的东西。在我们这个时代,人已经失去流泪这个功能了,泪水是很罕见的。“你流过眼泪吗?你有过人的情感吗?”在我们这个时代,答案是否定的,可是又怎样呢,我们依然是人。
眼眶模糊的我听到两声巨响,一个弹射大叫不好,赶紧溜了。
第二天,身为罪犯的我佯装看热闹,吊儿郎当地去现场凑热闹。昨晚落下的枝干把菩萨殿砸穿了,也把菩萨砸倒了,可奇怪的是,我第一次在那尊菩萨脸上看到了笑。
我把这件事讲给绝望的理工生时,她说我是文科生的神神叨叨犯了,哪有那么多玄玄乎乎的事情,一定是那尊菩萨的嘴角原本是向下弯的,倒下后反了过来,从你的视角看变成了向上。
竟然是这样吗?我以为搁在古早的《走近科学》节目,高低得拍三集呢?唉,理工生了不起啊。确实挺了不起的,因为我的5417和下雪小枪都是她给我改造的。
理论上来说,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学习什么东西直接植入大脑就可以了,不会有学生、学校这些东西,但政府要求每个孩子在八到十三岁的时候接受教育,八岁之前自由生长,探索兴趣,八到十三岁可进行通识教育,以及在自己兴趣方面进行深入学习,如果有特别感兴趣的,可以延伸到十五岁。这个教育过程是免费的,它的存在很大一部分是为国家发掘有潜力的人才。
我们沿用了文科和理工这两个古老的被淘汰过的概念,进入通识教育的孩子会根据自己的兴趣和学科能力进入文科学习和理工学习,有天赋的理工生会被送到尖端,往后专人培养,为国家科技发展做建设,优秀的文科生则被输送到人文建设中心,为国家的精神文明做建设。但是能建设精神文明的人很难在一群十岁左右的小孩那里发掘,因此学校里的文科生没有什么担子,活得轻松自在,没心没肺,而理工生不同,天才的大脑会早早地让她们闪耀出像太阳光芒一样难以掩盖的光,她们生来优越,生来与众不同。在光芒下的阴影里,大多数理工生不得不在小小年纪就认识到差距并接受自己的平庸。
学校里的理工生分为三类,一类是天才,她们的前路是通向尖端的精英路,一类是有着理工的理想和一点点智商的平庸人,上上不去,下又不甘心,一类是学着玩的,坦荡地没有追求,坦荡地混吃混玩,反正人生不会完蛋。
绝望的理工生是第二种。她在理工上很优秀,但又做不到绝对优秀,她成为不了国家需要的顶尖科研人员,而她擅长的事又都被科技取代,只好帮人修修机器过过瘾,像古早大街上给人修鞋的爷爷一样,是的,她连个店面都没有,碰见我这样的朋友是她不幸中的不幸。
我们每个人生来就拥有一个国家分配的机器人,这个机器人为我们服务终身,并在我们去世时主动报废,有点像殉葬。5417是我生下来就有的机器人小助手,它的设定是死的,违法和违反道德的事情不能做,绝望的理工生帮我改后,它才能和我一起去行侠仗义——半夜“砍”人家的树,或许我该给它取名叫桑丘。她还给我的5417添了还有很多隐藏功能,比如翻译小黄文、播放小黄片,嘿嘿。
绝望的理工生的工作是在春夏给石榴树贴假花,在秋天往石榴树上挂小红灯笼冒充石榴,和我的工作一样,无聊又莫名其妙。相比之下,她的改造“副业”就有趣得多,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改造战绩是把人工智能改成人工智障。在人工智能刚发展时,常常会闹些智障笑话,随着科技发展,它们越发尖端,不会再闹笑话,比起人类,它们是更高一级的生物,根据无用者退化灭绝原理,人类会死于自己的科技,被自己的科技灭绝,但因为各种原因,人类还苟活着,以低等无用之身统治着机器。绝望的理工生把智能机器人改成智障,这些智障走路像大猩猩,两步就跪三步就倒,发言像精神病患者。我们的时代,人几乎不会生病,所有的疾病都会被机器提前预防和截杀,即使不幸中招,也可以通过改写身体编码立马痊愈。绝望的理工生的改造填补了我们这个时代没有精神病的空白。改造后的智障常常能逗大家一乐,在情绪变得极为奢侈的我们的时代,逗一乐这事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不过很快大家就不感兴趣了,又恢复了行尸走肉一般的形态。
城市里清洁机器人最早上班,因为要在人们出行前,把夜里跳楼的人清理干净,就算没有及时清理干净,大家也见怪不怪了。这太常见了,每夜都有很多人以不同的方式死去,而且人太多了,死的人微小得难以引人注意,而且情绪珍贵又难以调动,人们不再会因为一个无关之人的死亡而有片刻的难过。
我们的精神一片废墟。
国家需要发展经济和科技时,理工生备受重视,地位远高于文科生,当经济和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时,文科生又最先被淘汰,可当科技高度发达时,大多数理工生也像从前的文科生一样被淘汰了,他们嘲笑着文科无用,高叫着淘汰文科,却没意识到唇亡齿寒,转头发现自己也无用,自己也被淘汰了、失业了。理工生和文科生不再有区别,都当乞丐了还分什么男女老少。
这时,文科似乎又被重视了起来,国家急切需要顶级的文化工作者建设精神文明,修复精神上的荒芜。但这个时代大家脑袋都是空的,所谓的文化工作者不管被植入了多少本书,都是胸无点墨的,下笔没有东西,甚至连情感的书写和表达都比不上人工智能。
由此,这个时代出现两个奇怪又合理的现象,一个是纸质书备受吹捧,一个是餐饮成了时代毒品。
大家意识到自己精神空虚的事实,于是通过阅读自救,电子书籍的阅读和植入大脑式的阅读缺少阅读的实感,人们只好回归最质朴的纸质书阅读。因为人性化生产,从事纸质书相关工作的工作人员一天只工作四个小时,市场一直供小于求,书店门前排着长长的队,不仅限购还需要购书票,一书难求。相应的,家中纸质书的藏书量成了一个人金钱地位的象征。
大家聚众吃饭的照片和清代吸食鸦片、二十一世纪刷短视频的图片一样,被视为不堪,被道德谴责,每每看到都要感慨怎能堕落至此。煎炒烹炸费时费力,又多污染和浪费,做出来的东西不比营养膏美味有营养,还存在健康风险,于是做饭这件事因其不必要被淘汰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吃营养膏没有吃饭的快乐,人们开始怀念从前的烟火气,餐饮业复活。聚餐成为书籍外寻求精神解脱的另一方式。
人们在油烟里吃着不健康的食物,喝着酒谈着笑,这类照片曾被看作是上行的表征,仿佛我们的时代又是充满希望的。可很快,餐饮就被禁止了,像古早时期打击毒品一样严禁严打,据说是因为多数的暴动都从餐桌开始,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吃着吃着就革命起来了。我觉得不是餐饮的问题,是因为聚餐成了那时人们聚集的唯一方式,餐桌不得不成为暴动开始的场域。
政府禁止聚餐,连带摧毁复活没多久的餐饮业,人们唯一的聚集方式被取消,又回到了一人一机器的枯白日子,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只有一方小空间,像生活在坟墓里。原子化的民众便于管理,这才是餐饮消失的原因,当然政府不能这么说,官方只说传统食物做法有害健康,从此禁止。和想死的人谈有害健康,像禁止太监喝可乐,因为可乐杀精。
我们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科技高度发达,但笼罩着一种末日的颓废和恐慌,以及纸醉金迷生活的浮华和空虚。我们荒芜着、颓废着,拖着半死不活的躯体无望地看着精神的荒原上废土一片。
“哎,我操!”一大团模糊的血肉在我身边炸开,溅脏了我的衣服,是一个人从楼上跳了下来。
“差点砸到我,这人不守武德啊,怎么大白天的就跳了,这高空抛物的。”5417清理着我的衣服,我絮絮叨叨地回我的“活死人墓”,心想今晚吃什么呢,烤肉味的营养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