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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用我三生烟火,换你一世迷离我自是年少,韶华倾负街长,烟花繁,你挑灯回看,短亭短,红尘辗,我把萧再叹终是谁使弦...

      江南的梅雨总是黏腻恼人,扰得人心头发霉。幕乐趴在书案上,下巴抵着凉沁沁的竹席,手指头蘸了墨汁,对着空白的信笺,第一百零八次叹气。前头几页信纸已经揉成了团,散落一地,像极了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思——全是为了那个远在西北风沙里,姓乔名辰之的冤家。

      乔将军前年冬日离京时,他缩在城墙角的马车里送行,只敢掀开帘子一丝缝。看着那人玄色斗篷衬着漫天雪花,眉峰入鬓,眸色如墨沉水,打马绝尘,头也不回。幕乐当时咬得下唇都白了,心口像堵了块沉甸甸的寒冰。如今冰是化了,化成了这江南六月天里湿漉漉的潮气,还有心头百爪挠似的相思痒。他狠狠灌了一盅梨花白,脸颊晕出两团胭脂红,一拍桌子:“写!不就是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么!他乔辰之又不会隔着八百里关山飞来笑我!”

      于是提笔,墨点飞溅,情思奔涌。

      “辰之兄鉴上:别来经年,犹记京都瓦舍勾栏,兄醉后扶墙,吾笑尔狼狈。兄切齿曰:‘待吾塞北风沙砺筋骨,再看谁人扶谁!’ 如今兄筋骨想必硬过塞北顽石,吾于江南细雨里日日研墨,筋骨渐酥软。昨日见雀鸟成双,竟投书案争食豆渣,吾大怒,轰之不去,反污吾新裁云宣……” 幕乐写到此处一顿,将这段“雀鸟戏桌案”的鸡毛蒜皮划掉。这算什么深情厚谊?不行,太琐碎,显不出他情义之万一。

      他凝神思索,忽而眼神一亮,嘴角弯起狡黠弧度:“塞北苦寒,兄饮食可精洁?江南有鱼脍鲜嫩如处子肌肤,入口即化,佐以陈酿女儿红,堪为至味。每每独酌,思及兄塞上定是啃着干饼马肉,只觉口中佳肴亦味同嚼蜡,恨不能插翅飞渡,亲奉羹汤……”

      想象着乔辰之那冷面阎王,对着烤得金黄焦脆但咬一口怕是能崩掉牙的胡饼啃哧啃哧,幕乐乐得在席子上打了个滚。嗯,这段好,既展示了江南的富庶(和他的体贴),又暗戳戳心疼了他吃不好,高!实在是高!

      他兴致高涨,搜肠刮肚,恨不得把骨头缝里藏的那点甜言蜜语都掏出来。终于,一封饱含“深意”与“笑料”的情书初具规模。字里行间,有追忆糗事的暗笑,有心疼饮食的调侃,末了竟鬼使神差加了句:“尺素虽薄,难载情思之万一。天涯咫尺,夜阑梦回,玉枕边凉,犹胜塞上寒冰。愿兄平安归日,共抵此‘寒’……” 写完自己也臊得慌,赶紧把这句在烛火上虚晃一下,权当烘干墨迹,只那“共抵此寒”四字仿佛燃着了烛芯,烫得他耳朵尖儿红透。

      精挑细选了最挺括光滑的云纹笺,还特意用去年生辰乔辰之送他的一方旧端砚仔细研了浓墨。郑重其事了誊抄完毕,幕乐托腮欣赏自己的大作,怎么看怎么满意。指尖拂过墨迹,好似拂过那人冷峻又带点坏笑的眉眼。窗外梅雨淅沥,更衬得室内烛光摇曳,情思脉脉。他找出一个极其喜庆的大红信封装了,端端正正写上“西北靖边军镇北将军乔辰之亲启江南幕乐寄”。

      驿道惊魂

      翌日天光初透,雨竟难得歇了。幕乐揣着他沉甸甸的“心头血”,脚底生风直奔官驿。驿丞是个山羊胡子老头,办事向来刻板。

      幕乐笑容可掬递上信:“烦请老丈,速递西北靖边军,乔将军处。”

      老驿丞接过那抹刺眼的大红信封,扶了扶老花镜,指尖点着“西北靖边军镇北将军”几个字,又瞅瞅这红得扎眼的封皮,脸色骤变,压低了声音凑近幕乐,神秘兮兮:“幕……幕公子?您这……举报哪位将军谋反?还是……检举哪个边军将领贪墨军饷?”这红色,分明是急脚递密报时使用的标志!加上信封标注的职务如此清晰……

      幕乐脸上的笑容僵成了石像,嘴巴张了张,嗓子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脑内无数惊雷炸响:红信封?谋反?检举?他的情书啊!

      他试图解释:“不……误会!这是……家书!纯粹的家书啊老丈!”声音因急切而变调,额上急出薄汗。

      “家书?!”老驿丞眉毛扬到发际线,捻着胡子一脸“骗鬼呢”的表情,“哪家男子汉给自家……兄弟寄家书用这红通通的告密色?莫不是‘家’里那位……”他眼神里充满了“我懂我懂”的复杂意味,以及“年轻人真会玩”的揶揄。幕乐眼前一黑,恨不能一头撞在驿站的榆木大柱上。

      最终,在幕乐赌咒发誓、就差当场剖心明志,又哆哆嗦嗦另付了一笔昂贵的“特快”银钱外加买了个“正经”靛蓝色封皮重新封装签名画押之后,驿丞才勉强收下,嘴里兀自嘀咕:“年轻人心思真难猜……唉,这世道,给自家人写信都这般鬼祟,莫不是真有……”

      幕乐几乎是跌跌撞撞逃出驿站的,感觉这辈子的脸都丢在驿丞那闪烁着八卦精光的眼神里了。还好,总算是送出去了……吧?

      飞鸽传奇

      驿传的不靠谱让幕乐心有余悸,他决定双管齐下。恰巧前日救下只翅膀受伤的白尾信鸽,羽翼已然养好,正咕咕咕地在笼子里踱步,一副“我很壮,我能行”的样子。

      “鸽兄,重任在肩啊!”幕乐对着鸽子郑重拱手,将一纸情深意切的缩写版情语(主要是去掉了令驿丞惊悚的敏感词句)细细卷好,小心塞进鸽爪上的小小铜管,里三层外三层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托着信鸽,选了个天朗气清云淡的好时辰,于自家小院最高的梧桐树旁,满怀希冀地放飞。

      鸽子扑棱棱冲天而起,化作一个银灰色的小点融入碧空,姿态稳健而矫健。幕乐仰着脖子,眼眶竟有些湿润。多么忠贞的使者!多么自由翱翔的爱之精灵!苍天终待他不薄!他几乎想吟诗一首,赞美这跨越关山的生灵使者。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之音划过午后静谧。

      “咕嘎——!”

      半空中,那壮实的银灰色使者像是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凄厉惨叫,猛地一个倒栽葱,狼狈不堪地朝着隔壁周财主家那个有着漂亮白色雌鸽的华丽鸽舍坠落。一群鸽子炸了营般飞起。

      幕乐的心脏也跟着做了个自由落体运动,拔腿冲出去。扒着周家墙头一看,鼻血差点喷出来。他那神骏的救命“恩”鸽,英雄气概荡然无存,正和另一只雄健的杂毛公鸽在鸽舍里扑腾成一团,羽毛乱飞,咕咕嘎嘎,骂得十分难听。而它爪子上缠着铜管的细绳,竟不知何时在激烈的争斗中被那杂毛对手的爪子勾住,几番扑腾撕扯……铜管里的油纸小卷,可怜巴巴地破了一个小洞,此刻正稳稳当当地挂在胜利者杂毛鸽子的脚爪上,俨然成了战利品。那杂毛鸽趾高气扬,围着小白鸽献殷勤,尾巴翘得老高,脚踝上的“情书”像一条胜利的绶带。

      幕乐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昏厥在周财主家的蔷薇篱笆上。

      蜂使奇缘

      驿道泥泞难测,飞鸽情路坎坷。幕乐的心彻底沉到了井底,只剩下冰凉一片。他失魂落魄,捏着最后一封简短得只有“安否?速归?”四字的绢书,在后园小池边徘徊,对着池水顾影自怜,只觉自己乃是天字第一号“怨”夫。眼看信鸽指望不上,驿路过于惊悚,他绝望了,想着要不要干脆托梦。

      暮春的风送来后园晚开芍药的甜香。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土蜂嗡嗡嗡飞了过来,绕着幕乐垂在池边的袖口打转。这小东西,采花采到他这“情花”头上了?幕乐苦笑着,觉得这土蜂和他一样,都是瞎忙活的命。他看着它胖乎乎的身体,一个荒唐到极致的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噗通一声砸了出来。也许……死马当活马医?

      “蜂兄!蜂兄留步!”幕乐忽地来了精神,小心翼翼地捻起那轻薄的素绢,屏住呼吸,尽量不惊动那辛勤忙碌的小东西,颤巍巍地将绢书一角,轻轻缠、轻轻绕在了土蜂浑圆饱满、带着细密绒毛的后腿上。土蜂似乎对这“新装饰”颇感不适,后腿蹬了几下。

      幕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生平最温柔、最具蛊惑力的声音低低祈祷:“蜂使啊蜂使,看在你我同是天涯沦落客的份上,帮人帮到底,送信送西北……西北!有戈壁!有成片、成片的沙棘花儿!那蜜,香得很!浓得很!甜过江南十倍!你去找花!找最好的花!顺道……把我这份心意,带给那个不解风情的石头人可好?” 不知是听懂了他的甜言蜜语,还是被沙棘花的幻象所惑,那土蜂终于停下挣扎,拖着它那个极不协调的白色小包袱,嗡嗡嘤嘤,略显笨拙却无比坚定地,一头扎进了西沉的落日余晖里,飞过高高的院墙,消失不见。

      幕乐望着天际那一抹越来越小的倔强黑影,和它腿上那白得晃眼的小负担,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荒唐,太荒唐!可眼下,这只被他花言巧语坑蒙拐骗上路的土蜂,竟成了他最后,也是最……渺茫的希望?他觉得乔辰之要是知道他的情书是被一只胖蜜蜂拖过去的,会当场笑到背过气去。或者拔剑砍人?

      空谷足音

      希望被放飞了,不管是通过驿站、鸽子还是蜜蜂,结果都如同泥牛入海。起初,幕乐还日日望穿天尽头,掰着指头算日子,驿站该到哪儿了?鸽子该飞到第几座山了?蜜蜂……呃,蜜蜂爬到哪片草甸了?

      时光流水,关山外的回音杳然。幕乐那点强撑的精神头彻底蔫了。他不再翘首,只常一人对月(偶尔也对着后园土蜂巢穴的方位)独酌,喃喃自语:“乔辰之啊乔辰之,你这铁石心肠的木头,怕不是让西北风吹聋了耳朵?还是被风沙糊住了眼睛?我这满腔的情意,揉碎了掰开了,又是快马又是鸽子又是蜜蜂,三管齐下,竟不能撼动你半分?莫非……莫非你在大漠黄沙里另觅了新欢,养了朵带刺的红柳花?”

      转眼已是秋深。天高气爽,菊花开遍小院,幕乐却只觉萧瑟。这日他百无聊赖,在后园里揪着一朵最盛大的金菊出气,把花瓣一片片扯下来,咬牙切齿地数:“回信、不回信、回信、不回信……”

      “不回信?嗯?”

      一个低沉冷冽,带着塞外风霜味道的声音,陡然在背后炸响。

      幕乐惊得一蹦三尺高,猛回头,正对上那双魂牵梦萦、此刻却盛满了戏谑笑意的深邃眼眸——正是乔辰之!他一身风尘仆仆的玄色劲装,发髻微乱,脸上带着明显赶路的倦色,但精神却极好,尤其是嘴角那抹压都压不下去的弧度。更离谱的是,他线条硬朗的下巴上,竟醒目地鼓起一个……红通通的小肿包?

      “你你你!”幕乐指着人,又惊又喜又恼,舌头打结,“你怎会在此?何时到的?怎么一点声响也无?!”

      乔辰之不答,只是笑着逼近一步,眼神牢牢锁住他,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什。幕乐定睛一看,脑子嗡的一声——正是他那段缠在土蜂腿上的素绢!绢角上沾着几根稀疏的蜂毛,还有一点可疑的、早已干涸的粘稠印记。

      “江南的使节,”乔辰之捏着那方小绢,声音带着砂砾般的质感,眼底的笑意却漾成了温泉水,“果然与众不同。先是托驿站送了封言辞……奔放、红皮密告状的家书,害我手下亲兵在辕门外验看了半日,确认无毒才敢呈上;后又遣一神勇信鸽,却不知为何与周财主的杂毛恶霸争风吃醋,将你那浓情蜜语转赠了他人?”他扬了扬下巴,指向幕乐背后周家鸽舍的方向,语带促狭,“最后这位‘蜂使’倒是忠肝义胆,千里独行。只是,”他摸了摸下巴那个可疑的肿包,苦笑中掺杂着十二分的无奈,“性子未免太过‘刚烈’了些,护送途中大约是把本人下巴错认成了花儿,‘叮’咛再三,催得本将军星夜兼程,片刻不敢歇息,只求速速前来江南……”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灼灼地落在幕乐涨得通红的脸上,“共抵此‘寒’。”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极重,带着滚烫的呼吸喷在幕乐耳畔,烫得那白皙的耳垂瞬间熟透。

      幕乐彻底石化在原地,攥着仅剩的半朵菊花,脸红得能滴出血,脑袋嗡嗡作响,一时间被驿站的红信封乌龙、鸽子的移情别恋、蜜蜂的“刚烈叮咛”以及那“共抵此寒”的羞耻字眼轮番轰炸。偏偏眼前这张日思夜想的脸,带着风尘,带着促狭,还带着个傻气的蜂包,近在咫尺。所有的等待、怨念、难堪和思念,最终都化作一股冲天的羞恼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噗嗤”一声,竟让他气笑了出来。

      “乔辰之!”幕乐丢了残菊,羞愤地跺脚,眼底却泛起明亮的水光,“关山……关山难越,都是你!都是你这笨蜂招的!”他挥拳欲打,动作间衣袂拂过满园金菊,扬起一阵细碎飘舞的金色尘埃。尘香浮动中,那人眼中深藏的万水千山倏然倾塌,唯剩下一池被搅乱的春水,直直望向了他。

      一纸素绢绕蜂游,千里关山自低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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