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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樊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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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得奇怪。人皆秩序之奴,有意识或无意识,自觉不自觉,都会守着秩序,或者被秩序推着走,”拙学说,“不是因为多喜欢秩序,只是,有了秩序,就感觉安全。”
“哦,安全。那这种安全的环境,令你满足吗?”
“我不该满足吗?”拙学问。“我看,你亦不免俗。”
“我?”
“你说过,你登岚峰时,连名字都没有,读写舞剑,如今官拜长风厅,都是泷派人教与你的。
“你一路攀援,走的是泷派人给你的阶梯,遵循的是泷派人给你定的规矩体系。你感到乏味的生活,也是泷山上规矩赋予你的。”
“你是觉得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善拦眯眼。
“正有此意。”
“那你身在福中,感激福吗?”善拦问。
“还行。”
“不,你压根不感激。你告诉自己,应该感激,应该知足。我说得对不对,拙学剑修。”善拦一字一字说。
“什么意思?”拙学警觉地后退。
“你对外宣称自己不懂剑法,平凡人一个,这是谬言。”善拦的话语如惊雷在拙学的耳畔炸开,“你早年在某个门派求学,修的是另一套剑法。
“那时,各门派水深火热,门派间剑拔弩张,道不同者,狭路相逢皆是仇家,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互相放过,就是不死不休,两败俱伤。”
拙学脸色惨白。
善拦站起,向他走近。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你师门被不知哪来的人屠了。你逃过一劫,却一切尽失的你,如丧家之犬,四海为家。
“漂泊至泷山,薄雪融泥,你脚下一滑,掉入河川。你本就行尸走肉,毫无求生想法。这样的你,却在一群人的言语激励下重拾生的希望,自己爬上了岸。
“你将他们视为救命恩人。过了一会,却意外认出他们的面孔——正是你那灭门的仇家。
“你的亲人同门尸山血海,他们却金盆洗手,摇身一变,为人师长,在离你门派万里之遥的山里过逍遥新生活了,他们会创建门派,然后桃李天下。”
拙学感觉难以呼吸。
“不过,早些时候,他们在泷山的山道上就已经发现你了,见了你的身手,记忆复苏,你的师门血火滔天的过往又历历在目。
“他们很久以前立誓,不再多造杀孽,但你的存在,还有你到处游荡流浪的行为,无不刺痛他们。”
“别说了。”拙学冷得发抖。
“他们想过抹除你的存在,跟了你一路,发现你像孤魂野鬼一样,迟迟没有下手。看见你跌入水中,发现,原来你不用他们杀就会自己死,竟然脆弱到不需要去杀。他们就打消了念头。
“这天下还有无数个你一样的人,因纷争失去一切,最后自己也一命呜呼,像是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
“他们未来是要在泷山办门派办学的,可是连一个眼前的人都救不了,谈何当师长去传道授业?他们决定救你。
“他们知道把你捞上来是没有用的,你眼里没有光。
“他们中有人是认识你的,知道你喜欢听热闹。他们下午刚听山里原住樵民说了山鬼,就利用了山鬼这个传说。你自己从鬼门关回来了,这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鼓舞。
“他们知道,如果你想起来他们是谁,就很难办。虽然你们最后都认出对方了。
“而你,无法忍受他们摇身一变就过上好日子这种荒唐事。于是假装不知前尘,视对方为救命恩人,接受泷派邀请。
“虽接收好意,你却不愿意拜入泷派剑门,不愿意成为他们任何一人的徒弟。他们知道无法强求,于是让你当个门卫。
“让你当门卫,是因为,你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将呆在泷山上,不会到处去乱晃,让他们的血火往事重现于世。”
“我建议你不要再说。”虽然言语彬彬,但拙学是踉跄扑到善拦面前的。
“但是门卫也是人,不可能一直呆在山上。”善拦低头,看着拙学面上的阴云,“他不可能不下山。”
拙学从善拦的腰间拔出林岚剑。
“你怎么急了?你以前可没这么急过?”
“你说太多了。”拙学将剑架在善拦脖子上,“你该庆幸这院子门口有界域。”
“哦,对,界域。我感激一下。毕竟这事你也没对别人说过。不过外界横竖也听不到,不如,让我把知道的都说了?”
“……”
“他们其中,有人是有懂界域和符的,他们让你以血为媒,对山鬼立誓,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山鬼这东西,反正只是以它的名义走个形式。总之,你说心甘情愿在泷山界域内守卫岚峰,再也不离开,只是过着守门巡林的平常生活。”
“然后,山鬼应验了。原来真的有山鬼。”
“既然知道这么多,这个誓言里,我能获得什么?”拙学打断。
“与泷山的林风同寿。”善拦抱胸,“你要亲眼见证这个门派的崛起,与它的倾颓。泷派剑门的终结之日,便是你重获自由之时。”
“浊雪,你真懦弱。我名字里的善字应该在你那里才对。”善拦评价。“你的复仇真是保守:不需要自己动手挥剑取任何人性命,因为他们自己会被时间甩掉,你只需要看着,就好了。”
“是吗。”拙学嘲笑。
“你旁观了一段时间,却发现自己再也当不了局外人。”
“泷派的祖师爷们一生杀孽无数,而中晚年,在创业办学这件事上却是认真的。
“与你产生交集的每一名剑修,无不是努力地度过了一生。他们或幸福,或不甘,有的一帆风顺,有的屡遭挫折,但他们都有属于自己的终点。就像结束了一日的生活,回到床上睡觉,轻松结束这一天,期待明天。
“你没有。你早上醒了,去守山。晚上回来,如白天一样工作,去巡林。你所谓的白天压根没有结束,它绵绵无期,望不到头。你没有结局,因为山风不竭,你也无法走向属于自己的结局。”
“把我讲得这么虚无,很了解我似的?请问,你,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我在煽风点火。”
你在什么?
“我在让这一切变快。”
“变快对你有什么好处?”
“哦,门派盛极一时,我这个当门主的很有面子。后人会记得我。”
“少贫。你压根不在乎未来如何。”拙学也用“压根不”造句回敬。
“我要让你离开泷山。”
“我能离开泷山啊。掌教会出发前给我发玉碟凭印,抬脚就能走。”拙学用关爱的眼神看他。“之前还去过烁地出差……”
等等。
之前在烁地做义役,他没有玉碟。而他的房间,听鹄波说,听不到里面的任何声音,像是隔了界域一样。
“想来你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善拦欣慰,还鼓起了掌,就像那个晚上,他拍手,引拙学端餐食进门。
拙学失声大笑。
原来,他从来没有被泷派剑门囚禁。一天都没有,一刻也没有。
相反,他的存在就是泷派剑门的界域本身。
他在泷山一天,就无形勉励着泷派剑修一天,于是学子们才奋发图强,英才辈出。
这才是当年那群人让那个叫浊雪的人立的誓,最初的模样。
拙学失心疯似的笑了许久,突然收神。
善拦就这么看着。
“少爷,你刚才说,你在煽风点火?”
“对。”
“这和你赖在这有什么关联?”
“你要离开泷山,就势必要先进入泷山。”
善拦鼓励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