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平常》游者相乐

14、筚路

　　拙学离开了泷山。
　　他第一次没有带任何玉碟凭信，也没有任何赶时间回去的急事，只是平常走在路上。
　　如今，闹剧落下帷幕，他不再在那樊笼，可以信马由缰。
　　他没有马。
　　那纵一苇之所如？
　　他也没有筏。
　　他漫无目的走着，如同他毫无目标地来。
　　这一年，一个冬日，他走到雪积得很厚的山脉。雾凇晶莹，松枝如烟。
　　真奇怪啊，明明离开了一行山脉，却又不自觉地走到了其他峦嶂。
　　以前在泷山，他看门的地方在山腰偏上，快到顶的地方，那里有工作接待进出入人员用的堂屋。
　　他以前住的地方也在山腰，但是是在泷山山脉的另一座山头，那里清幽非常，鲜有人问津。
　　岚峰的亭台楼宇里，最高的一座叫长风厅。山顶早晚风冽，长风厅却巍峨岿然。
　　不记得哪年，掌教会众人在长风厅窗口系了根风铃。
　　拙学出差回来还玉碟，每每路过那里，就听见叮铃的声音。
　　泷山人信山鬼，却从来没给这神仙精怪立祠做龛，他们说山风向来无拘无束，给它搬进供奉体系，就要受神仙世界的管辖，那坐牢似的，怎么可以这样呢？
　　大家是这么想的。这不就是风给人的刻板印象吗。
　　倘若风真向往自由，为何甘愿进入规矩的笼匣呢？
　　那山岚，非要证明它能突破刻板印象，非要得到人送给他的礼物。
　　真奇怪。
　　早些年，泷山连锅都难揭开，大家寻着泷山谷塘的荷花，挖渠引干小池，挖出淤泥下的藕来，也终于度过了难捱的日子。
　　大家想，泷山的风啊，若你有形，送藕给你吃，你会收吗？
　　历时多年，泷派剑门终于交上了会馆会费，其他门派也是堪堪给了点眼角余光，可泷山小派寡民，剑修已是青黄不接。他们说，要是再来些求学的就好了。
　　可是，百姓靠土地生活，来上山的多是无家可归的人。怎么能希望求学的人变多呢？那种时候，无非是天下大乱呀？
　　泷派剑门办学的目的不能本末倒置，于是，他们不强求，只是在等恰好的人。
　　人的寿数是有尽的，掌教祖师爷们也到了天年。最后离开的那位略懂界域和符，他托人找来拙学，说做个交易，立个誓。可以委托你，替我们见证泷派剑门的辉煌吗？
　　拙学说，任凭差遣。
　　老人问，不对，你心里恐怕还是恨我们的，所以，你也可以见证泷派的覆灭。
　　拙学不言。
　　老人想起拙学对泷山最初的好奇。
　　“还记得那个约定吗？若山鬼有形，而泷派有成，我们要委托你去给山鬼献礼。”
　　“是你们一厢情愿想送吧。”
　　“是啊，怎么不是？但是，只有你能送了。”
　　老人阖上双眼，拙学将他的眉头捋平。
　　“敬启泷山长风。”
　　现在有个问题：为什么这么多人都在一厢情愿？
　　连风都在一厢情愿。
　　没办法，大家只愿意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拙学于星月夜登栈，去那不知名山的峰顶。
　　起初，树梢障目，而后，豁然开朗。
　　越往上，植被越秃，碎石、干涸的地表，斑驳麟麟。
　　他走的是山脊线路，于是没有像上次那样落入河川的机会。
　　山脊上，时而静谧沉寂，时而罡风哇啦扑面，打得他几乎跌倒。
　　拙学碎发凌飞。
　　“你来了？”拙学双手抱胸。但那并非似曾相识者，他只是对着气流自言自语，“这次是什么馊主意？非要所有人接受？”
　　这里只有他一人，他也懒得回答自己。
　　他继续攀登，闲庭信步。
　　走这山路，不需要抓出来闲逛的剑修回去扣考核分，也不需要担心有失魂落魄未录取者魂断半路，更不需要去清理山道上的垃圾。
　　还蛮自在的。
　　除了他的手冻得像心里美一样红。
　　他呼出一口白气。
　　至曙，熹霞欲出，空气却冰得可怕。
　　听闻冬日人容易悲观，拙学重获自由的喜悦也被这寒气冲刷得不剩多少。
　　他想起，回归自由的同时，他的寿数也回归了平常，他不再与山岚同寿，也从身板硬朗的青年模样，变得皮肤爬满皱纹。远处云蒸霞蔚，他却连多走两步都没有了力气。
　　这似乎是他之前想要的，可现在到手了，取而代之的确实无边的恐惧。
　　“从围城里出来，发现外面是另一座围城。”
　　拙学顺着声源转头，发现善拦倚坐在峭壁。
　　“你自己也是在围城里捱过的，也这感悟你自己也适用。”拙学平静地也找个地方坐下。
　　“嗯。”
　　“你来找我做什么？”
　　“按之前誓言，你要亲眼见证泷派剑门的终结。”
　　“这才过了十多年，正在风头上的泷山还能塌了？”
　　“差不多。”
　　“斯地人终于把岚峰内斗垮了？鹄波武力镇压都不行？”
　　“那倒不是。时间让斯地人最终也成了泷山人。”
　　“那泷山人太多，争夺修行空间，终于爆了？”
　　“没那么夸张。”善拦嗤笑。“鹄波早就摆平了。”
　　“她本来就这么厉害。那到底怎么个终结法？”
　　“提示：闭门造车，只琢理论不重实践，不接触外界，一门心思只盯比武大会。”
　　“得罪了门派会馆？”
　　“不如说会馆害怕这尊大佛只卷这个赛道。”
　　“嘴真毒啊。”拙学上下打量善拦，“你舌头碰嘴唇就能自杀吧，多喝点水。”
　　“喝。答案是：会馆把泷派剑门销名了。”
　　“？”
　　“其实是会馆式微了。鹄波他们也不愿意陪人过家家了。”
　　“那会有全新升级换汤不换药的会馆涌现？”
　　“谁知道呢？你等等就有了，说不定你还能上去表演非遗。”
　　“借你吉言，我争取活到那个时候，以免遗憾得上蹿下跳。”拙学释然，“后续，用风捎给我。”
　　“一言为定。”
　　云海那头，旭日和煦。
　　“你先别走。”拙学说。
　　“回心转意，想要与风同寿了？欢迎之至。”
　　“不。你的出现，让一切充满了不确定和玄奇色彩。我不喜欢这种机械降神，仿佛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高位者的把戏。你做这些，对你有什么好处？”
　　善拦迟疑。
　　“你竟然都不了解我了？”
　　“我应该了解你吗？”拙学反唇相讥。
　　“你之前问过，风如果有形，一定会变成人吗？为什么一定是人？飞禽走兽不行吗？”
　　“花鸟虫鱼也挺好。”
　　“人只会和人沟通，换作其他生灵，完全说不上话啊。”
　　“那你小子还挺单纯，满脑子只有聊天。话本题材，昔时从神转向人，现在又从人回到神了，讲的不是什么神在凡间历练，就是为情所困救世灭世。你怎么不随这个潮流，非要复古？”
　　“潮流风向终究也是有特定取向的。人都有自己的判断，我不能有自己的决定？”
　　“好好好。”拙学哄小孩似的。“可惜我不能奉陪。”
　　“我能奉陪。”善拦望着远处层次分明的青色线条。
　　“好，那有机会，我不要当什么浑浊的雪了，去温暖的池塘里当尾鱼，游就完事。”
　　“那很好吃了，有没有红色的。”
　　“没有。人死不能复生，也没有什么灵魂可以转世，好好为自己活着就好了，望周知。”
　　“善。”
　　“你走吧，再也不要相见。”
　　“保重。”善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