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平常》游者相乐

3、若渴

　　“幸会。阁下何人？缘何至此？”拙学问。
　　年轻的剑修抬眉：“用脚走。”
　　“你知，我不是在问这个。”拙学抱胸，“听说，夜不归宿被掌教抓到，要扣修行分。”
　　入室者身着短打修习装，腰间别者把气派长剑。
　　一个泷山剑修。显而易见的结论。
　　“本事是自己的，掌教更看这个本事。”剑修伸了个懒腰，“考核分数乃身外之物。”
　　泷山剑门发展多年，已是名门望派。门中规矩森严，弟子如云，求学登阶者群蚁排衙。为方便管理，掌教会设了修行考核制度。
　　规矩是给守规矩的人的。比如眼前这人，据其行径，规矩就是用来无视的。
　　“今天傍晚你才刚开了界域，让大伙下山去玩。我亦如是。”
　　玩。
　　哦。
　　“亦如是？”拙学反唇相讥，“我想，我这喝西北风的地方，不像是玩的好去处。”
　　“玩，不就讲究一个开心？哪里快活，我就去哪。”
　　“寒舍简陋，竟然能让大少爷开心。”拙学揶揄，“农家乐，体验生活？”
　　拙学当看门人有些年头了，他见过这种性子的人。毫无边界感，给别人制造麻烦，自己毫无心理负担，要么心大命大，要么靠山够硬，而十有八九是后者。
　　泷山的弟子剑修多穿统一制式的服饰，清一色短打劲装，只看衣物确实看不出背景实力。要看财力权力，必看剑的和法宝的品质。
　　那剑修的剑敛于鞘中，安静，但闪亮。剑鞘配饰美轮美奂，精致无双。
　　说实话，剑和法宝也是身外之物。远远一见那剑眉明眸、器宇轩昂的模样，任何事都不言而喻。
　　“农家乐？善。渴了，有无茶羹？”剑修靠在榻上。
　　“……”一瞬间，拙学脑中闪过诸多念头，但还是转身回庭院，打一桶井水回来。
　　“喝。”拙学删掉请字。
　　“别人会给杯子，你？”剑修一脸天真说着烦人的话。
　　“喜报，我不向任何人敬茶。”拙学冷冷地说。
　　“斟茶呢？”
　　“天色甚晚，不烧热水。”
　　时值夤夜。
　　“你柴房库里有薪柴。”这小子显然去那里转过。这个院子他解锁了这么多地图？
　　“我想，你师尊应该知道一下这件事。”拙学搬出师长，试图震慑。剑修们的师尊有分配资源的话语权。
　　“三人行则必有我师，你说的是哪位师长？把他们都叫来？都无用。有何可惧？”
　　小子还会引经据典。
　　完全不在乎未来？
　　“小孩，到底来干什么？”拙学问，“透个底，我好报案。”
　　“你就是守门人，报案立刻出勤？”剑修调侃，“我说就是了。后日，设了比武大会誓师，我要翘。”
　　门派会馆主办的比武大会。泷山派代表去参会。虽对剑修而言路途遥远不算个事，但还是有个誓师仪式以慰传统。
　　“原来今日大家迫不及待下山，是度比赛前的小假。”
　　“是啊。”剑修愉快跷二郎腿，“盼放假好久了。”
　　“那不是后天吗，你翘你的，今天，为什么跑这里来？”拙学抓重点。
　　“掌教们要我别下山疯。你院子不在门派的山峰，却还算在山上，还有界域，是个好去处。”
　　“此处，他们拿你不了是吧。”拙学把水桶往他面前一搁，示意他趁鲜享用。
　　剑修瞥一眼水面。
　　“你平时，没有牛饮习惯吧。”剑修皱眉，“杯子？”
　　“摔了。”拙学摊手，出差回来所见，一片狼藉，里头就有杯碗碎片。“观赏真牛啜饮也是难得的经历。让我开开眼？”
　　“那还……呃，真是对不住。”剑修说。
　　我去，你是说你是牛。不是，你是说你摔了我杯子？
　　“我那有一套上好的茶具碗碟，待会全给你拿来，换新的，趁手。”
　　“多谢，何必见外？我说，不用在意，就是不用在意的意思。那时想来是窗户没关牢，清风无意，这位少爷。”
　　“好。”
　　拙学心想，不管你是谁，别没事跑人家家去骇人。谁家都不行。
　　“等比武大会结束再说。”
　　嗯？
　　拙学察觉要素。
　　不是，等等。这个比武大会似乎就是众瓜云集的地方。
　　有点意思。这种话题，拙学无法抵抗。
　　“你刚刚说掌教不让你下山，还要你参加誓师？”
　　这种程度。是选手，还是重点选手啊。
　　“我会旷。”剑修补充。
　　“赛前，你不练剑？”
　　“练。”剑修慵懒地吐出音节。
　　“那，就在这里躺着？”拙学质疑。
　　“也是练的一种，劳逸结合。”
　　“他们让你休息？”
　　“让你休息。”剑修对拙学正色道。
　　“？”
　　是人话吗你就说。
　　“原来如此。你觉得可以现在开始，是吗？”剑修狡黠地眨眼。“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什么意思？
　　剑修一改之前蛮横，正色站立。
　　他解下腰间的剑，抱拳至胸前，躬身：“请拙学大人赐教剑艺。”
　　剑修言语谦卑，神色却英气逼人。
　　？啥名堂？演的哪一出？
　　拙学的雾水。
　　剑修解释道：“拙学大人，可许我开启山鬼试炼？”
　　说什么？？小子。拙学腹诽。
　　跟不上年轻人节奏了？每个字都听得懂，合起来怎么诘屈聱牙的。
　　拙学留在泷山多年，原因有二。
　　一是受泷派剑门之邀。虽然只是当了个守门人。
　　二是他想见见那山鬼，看看这被赋予了名字的自然精气，是否真有解人意之时。
　　那山鬼，有没有，存不存在，其实是无所谓的。人活着，总需要个奔头。
　　泷派剑门的开宗元老们初见拙学时，后者在路上远远走着，狼狈不堪，但是他步伐轻盈，像是有根骨却不谙章法的门外汉。
　　那时他神情空虚，没有生气，仿佛天地万物与他无干，也什么都不在意。
　　未来门派创立，总要招收学徒，眼前人既合适，不如就拉他入门，做第一位学子。剑修们思忖。
　　不可错过。
　　剑修们跟了他一路，见他失足跌入冬日河川，也没有挣扎一下，只是任凭水进入口腔。
　　他们不能就这么看着。那可是危在旦夕的性命，岂能作壁上观！
　　但水中那人，若自己都无法找到求生意义，就是救上来，也还是具行尸走肉，早晚又不慎落入其他险境，一命呜呼。
　　救得了躯体，救不了心灵。
　　那人看起来无欲无求，说他们有好吃的好去处的，估计也不会有反应。
　　剑走偏锋吧！有位剑修想起了早些时候与村人用泷山方言聊到的山鬼传说。
　　“哎呀——要是——有山鬼就好了！”一个剑修对着河谷，洪声道。
　　其他剑修会意。
　　“哦！山鬼——在听吗！要是门派顺利建立，我们必将重谢！”虽然他们不知道是否真有这路精怪神仙。山鬼不就是风的别称嘛。
　　“要不——给门派正馆选址的山峰更名为山鬼峰吧？”
　　“山鬼答应吗就叫这个名字？当地人答应吗就叫？人家允许我们做邻居，没说允许让我们取个这样的名字啊？”剑修们开始考虑可行性。
　　“不如——叫岚峰！山间之清风。”
　　“哦哦好一个岚峰！”
　　“待岚峰的弟子桃李天下，我们给山鬼大人送更好的！就是不知道——它老人家喜欢什么？”剑修们音量更高。
　　“那要看山鬼大人有啥爱好？”
　　拙学要听热闹，自己从河床里挣扎着爬起来。他浑身滴水，朝他们走来。
　　那情景，活脱脱像个水鬼。要找人演山鬼，此人应当仁不让。
　　剑修们交谈渐歇，不语。目光齐刷刷落在拙学身上。
　　拙学谦恭有礼，这点大家很喜欢。剑修们心中感慨此人甚善，还好救了他命，哦，真是积德！虽然是他自己燃起求生意志，自己从险境脱身的。就结论而言，是救到了！
　　他们邀请拙学拜入泷派。
　　拙学说：“愿尽绵薄之力。”
　　意思是愿意出力，不愿入门。
　　“浊雪兄底子上佳，何不来学剑修行？”
　　“门主盛情，在下惭愧。其中隐情颇多，在下一时恐无法敬茶。”拙学低垂眼眸，躬身抱拳。
　　“这样。”门主扶他，“若心意转圜，泷派剑谱随时都可与浊雪兄一观。”
　　“得幸如此，感激不尽。”拙学答复，“若山鬼有形，那诸位之后，还会造访……？”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一名剑修提议，“到时，不妨有请浊雪兄作为代表，率先前往拜谒？”
　　“雪愿鞍前马后。”
　　“凡日如炼，你本怀器，莫以碌耽。”剑修们告诫。
　　“拙学大人，可许我开启山鬼试炼？”
　　林舍内，两道身影伫立。
　　相顾而立的，是一名剑修，与一个毫无剑技的寻常人。
　　“搞哪出？说啥呢？”拙学问。
　　“您想的那个山鬼。”年轻的剑修附和。
　　跋扈的小伙子突然一口一个您，啥情况？
　　“你要搞的……山鬼试炼是？”赛前动员的一环？那还真有泷山特色。最高峰叫岚峰，掌教会议事处叫长风堂，都市怪谈叫山鬼试炼。
　　“是请教切磋剑技。这反应，您第一次听说？”
　　剑修切磋，进步双赢，泷山剑修都喜欢。但剑修的生活还是离拙学太遥远了。
　　“呃，我该听说吗？”
　　“您这么说，大家听了得多伤心！”剑修动情地说，“剑修学子热忱至此，频频向您讨教，您竟然第一次听闻？”
　　“还有这事？”大家不是因为我会放他们下山玩而如此亲近我吗？拙学脑子飞速运作。
　　“我们屡次向您讨教，望拼尽毕生所学，于试炼思谛领悟，精进剑艺，您竟然毫无觉察？”
　　此处语境的山鬼……是我？
　　拙学惊觉。
　　奇，非常奇。
　　拙学艰难地思考，仅凭自己很难得出有效结论。
　　哪个堂的学子吃饱了没事造传说？还真有人把玩笑当真？年轻剑修的课余还是太多元了，修习不够饱和。
　　无论如何，专业选手向手无寸铁的门卫讨教，还是太玄幻了。
　　刀剑无眼。不知道学生们捏了个什么怪谈，但一旦答应了比试，能不能在那名贵的剑下活命都是个问题。
　　不知道他们图个什么劲。拙学不想上赶着找死。
　　看那剑修从少爷做派突然转为认真的模样，恐怕事情并不好敷衍。
　　不知道这小子是哪家公子，逮着个奇谭就来乱验。
　　这也是放假玩耍的一环？
　　他是新鲜了，那谁负重前行呢？
　　思来想去，拙学决定从这个莫名其妙的名字入手。
　　“英才如你，应当也已经能译，山鬼是泷山人描述风的土话？”
　　赛前垃圾话！剑修即答。“自然。”
　　“风本无形，你来找我这实心的活人，是否误会了什么？”
　　“拙学大人，”剑修嗤地一声笑出来，“山鬼试炼，和山鬼何干呐？”
　　？
　　“山鬼试炼，与山鬼本尊八竿子打不着。只是我们泷派剑修向您挑战。”
　　？
　　“传闻，您是连我泷山剑门都不屑的隐世高人。”
　　谁编的野史。太野了。拙学暗中唏嘘。
　　？
　　没拜入师门，就是不屑此门的高人？谁传的谣？拙学百口莫辩。
　　“相传，您亲自点悟众元老，从自然万物变化体察律踪，归纳思索，融入剑势，才有流传至今的泷派剑法听叶式和酌泉式。”剑修如数家珍。
　　“……”拙学无言以对。
　　过程是对的，结论怎么长这样？“我区区一介门卫，学历没你高，你了然？”
　　“不可否认，但多年来，您镇守泷山，不计酬劳，卫师生众人安危。大人大义，门派不胜感激。”
　　你好。当个门卫，怎么还上价值了？
　　“您性良善，不愿争斗，礼让小辈。也许也是怕伤着他们。”
　　我吗？拙学大惊。
　　确实有剑修学子向他请教，他说完“我不会泷派剑谱，恐怕力有不逮”，他们就悻悻走了。
　　“去年门派比武大会，我拔得头筹，今年守擂，自诩天下第一不为过。您不必留情。”
　　剑修锋芒毕露，目光灼人。
　　换别人就要“挪不开眼，难以自拔”了，但是拙学对这个眼神没什么想法。
　　因为耳畔响起了如下发言：
　　“如今门派大会将近，我的剑技表现系门派声誉。还请您暂放看门人的恬淡日常，全力以赴，赐教于我。”
　　拙学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