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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语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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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当一声,兵刃落地。
霜天寂静。
半晌,擂台周围如梦初醒,爆发雷鸣喝彩。
“魁首已出!”枪门门主手都拍红。
毫无悬念。
比武大会群英荟萃,魁首最后还是花落泷派剑门。
结果既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怨,那是后话,此情此景,凡观战参战者无不振奋。
那屹立擂台上的身影,是那往届擂主。去年他就如黑马杀出,神兵天降,今年实力更是突飞猛进,打得众人半天爬不起来,而其兵甚至还在鞘中,纹丝不动。
“友谊第一,切磋第二,别伤了和气。”他解释。
这确实符合大会章程,众人只好服气。
杀到决赛的对擂者也非籍籍武者,无不甘拜下风。
有人讥讽,某个人的冒尖并不代表全门派的普遍水平,要个个披坚执锐,一往无前,才能说明问题。
旁边的人说你不可语冰,泷派剑门起来也有些年了,你转头看看,会馆收录的榜单上,十个有五个是他们的人。
讥讽者眼都直了。
旁人调笑。
而有思想的人已经开始行动了。
还等啥?去泷山!欲求学赴泷的武人侠士已经收拾行囊,火速备好条脩。
但树大终究招风。
有人说,这泷派剑门成立不过百年,“后起之秀,没有强大底蕴滋养,就算奇才纵横,也只是昙花一现。”
“这泷山那丘陵,百年前是獐疬之地,他们祖师爷一行,要是正经人,有老牌门派收,有正经差事干,何苦跑那种地方立门户?”
“在平原沃土都呆不住。”
“山区魑魅魍魉横行,该不会他们那路子也阴险骇人吧?”
“是啊,现在看这几个后生拳脚不错,却谁知练的什么诡吊功法!”
拙学一般路过,在檐下,听到八卦,又走不动道了。他插一嘴:“哦,泷山本地久来流传山鬼一说。”
“喔哟!那是什么东西!”闲谈者面露鄙夷。
“听听,诡异至极!他们就是听着这种邪典练武的吗?”
拙学想,最近学子间还有个奇谭叫山鬼试炼来着,大家听了都血脉贲张,求着要加练勤训。哦,这个案例似乎是正面的?
好吧,说太多人家也不爱听。他们只是想听符合他们刻板印象的料,来确认心理安全。
“泷山还有什么不可道外人的?”几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拙学。
“呃,他们门主来离庄前,忘拿剑了?”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那,他今天早些时候,在擂台上,手里拿的,那是什么?”一名符修难以置信。
“备用的。”拙学福至心灵地闭上眼。
“真的假的!”声音像是油锅进了水滴。“他连趁手的武器都不屑用?”
“善拦大人竟然是这样不拘小节的人?”一个颇有资历的刀修问。不过直接叫人名字,听着是来低调听瓜的斯派刀门掌教。
来的好,走岩大人。其实那善拦不但不拘小节,也不太管大节。拙学腹诽。那天东道主登门会谈,那种场合,哪有自己吃的道理。
走岩不认识泷山的小卒。他只当拙学是捕风捉影的有关人士,追问:“那善拦大人原本的剑到哪去了呢?”
“……”挺有说头的,但先从哪开始,没有上下文讲不精彩啊。拙学脑子飞速运作。
“怎么不做声啊?”
“真是,刚刚都是编的?”
“正至精彩处,怎么没有后文了?”楼上露台传来个人声。
大伙抬头一看,那人半只胳膊倚在栏杆上,锦衣短打,居高临下。
檐下众人见其貌,望其兵,无不寒噤。
鸦雀无声只是没胆子的人的反应,还是有人招手寒暄的。
“哟,这不是方才在台上风光无两的善拦门主嘛!”
年轻的门主也回以挥手。
“这不是走岩门主,也来扯家常?”
“可不?比武是动筋活骨,享故事是动嘴皮子,都有滋味啊!”走岩眉开眼笑。
“好兴致,我也来听一耳朵。刚刚讲的,有无后续哇?”
拙学目移。
“哈哈哈!”走岩解围,叉腰,“方才这位剑修仁兄提供了宝贵的二手文献,让我们大开眼界,你可别怪他。”
“无妨,他来烁,行的是义役。”善拦托腮,转眼珠。
翻译一下就是“实习生个人行为,非官方授意,回去就开除示众”。拙学心里冷笑,只是憨笑。
“你可别亏待这位剑修同仁,提供情绪价值也是价值呢!”走岩仗义地说。
“走岩大人真是玩笑了。”善拦接梗。“那么拙学剑修,情绪价值,快端上来吧?”
拙学心想,真给他端上瘾了。
“欸,你怎么能为难拙学小兄弟呢?”走岩直率,“一手情报本人长腿走来了,我们耳朵还放墙后干嘛?善拦大人自己现身说法不就好了?”
善拦灿然:“善。”
他从栏杆翻身飞下,众人连忙给他退出一片空地。
“拙学大人向来热衷人际规矩,想来人这么多,您会顾及泷派声名?”
拙学叹气。
“回门主,学,恭听门派发落。”
“好,那么,我没自己带来的那柄剑,今日,想必可以交付我了?”
此言一出,在场哗然。
谁?给谁?
泷派剑门门主的剑,为何在他手上?
这位普通凑热闹咬耳朵的义役,竟是漩涡中心?
拙学皮笑肉不笑:“学此行正是受门主之命,孤身跋涉,前来送剑。剑现下在客栈内,门主不妨传讯勤堂,遣其他义役送来。”
“不必,比赛辛苦,后勤亦然。带路吧。”
“是。”
拙学开道,善拦行走。
留人群交头接耳。
拙学在前面走,并不回头。
善拦在后面跟,闲庭信步。
拙学回勤堂,见到路边的鹄波。
鹄波刚想打招呼,发现后面随了个善拦,于是先抱拳拜见门主,并贺门主守擂成功。
拙学看鹄波微笑,也跟着学。
这几天笑的含量也太高了,高兴的尴尬的无语的尽皆有之,搞得拙学面部肌肉都难得锻炼上了,要知道泷山看门巡林压根用不上这个部位。
进了这几天过夜的义役单间,拙学终于垮下脸来。
他装模作样翻了箱柜,在视线盲区掏出储物法器内的林岚。
“刚刚明明就带着,不给。现在隔空探囊,是有何用意?”善拦冷不丁地问。
拙学抬头。
此人依旧是宾至如归似的,半倚在拙学的榻上架脚。
这门主私下里怎么跟摊泥似的,没个正形。上次看到也是这样。
“这位少爷,我正在迎合热衷规矩、顾全门派声誉的特质。”拙学坦白。“哦,不是。是——这位门主。”
“嗯。”善拦用鼻音应答。
拙学讲剑横起,双手捧向前,递给善拦。“下次别忘了,这样好的宝剑,支在井边可是很危险的。”
“怎么个危险法?你院子界域固若金汤,无人会进去毛手毛脚。”
毛手毛脚的另有其人,我就不用多说了吧。拙学维持双手捧举。
“风会把它吹井里。”
“哦,那风该有挺大力气的。”
“……”
“……”
两人相顾无言。
“这位门主,你为什么不接?”拙学责问。“这不是你的剑吗?你刚才在外面不是很想取回吗?”
“咳。”善拦清嗓子,正声道,“我该提醒多忘事的贵人……”
曾经有人单方面约定要切磋比赛,搞什么“山鬼试炼”,在那之前,要仪式感满满地自报家门。
“你第一天知道我这无名小卒的名字?”拙学冷漠打断前摇。“你接不接这剑?”
善拦不置可否。
他换了个话题:“我希望,你把这把剑,送给我。”
这又刮的哪阵风?少爷打遍天下无敌手,闲得发慌,终于还是玩起了角色扮演?
这倒不难,拙学可以顺着台阶下。
“在下拙学,持宝剑林岚,盼门主赏光。”拙学精心串词。
“重来。”善拦懒洋洋地舒展手脚。“没说到,送,这个字。”
“我区区外门门卫,竟有幸能用这个等级的字眼,说与您这门派魁首听?您折煞我来。”拙学绵里藏针。
“唉,我想听。”善拦骄傲抱胸。“很早以前就等着有人送我东西了。”
“没人送过你东西?从来没有?”拙学咋舌。
“没有,都是我自己争取来的。”
敢情这小子还挺励志。
“呃,你还在求学事,师尊总会赐你些天材地宝吧?”
“你都说了,泷派历来勤俭治学,连床榻都做窄的,叫人别贪享清欢。好东西哪能说给你就给你?交易罢了。表现好,就有赏,那不是桩没用到币契的生意吗?”善拦用手枕后脑勺,语气理所当然。
“同门呢?大家总会有帮衬提携?”
“大家都很好,但修行毕竟是竞争,送东西,让同门进步,比看见其他师门的人夺魁还难受啊。再好的人,也逃不过撕破脸的时候。”
“哦。天才如你,也遭遇过不公?”拙学心想你可以倒苦水,但是别倒太多啊,会消化不良。
“有吧。可你表情看着狰狞,应当不想听我赘述。”
那是。我捧着这剑举了这么久,手臂要乳酸堆积了,能管理表情已经很不容易了。拙学心中白眼。
“先把剑放下。”善拦做了个掌心向下手势。
拙学如蒙大赦。
“去年夺魁之后呢?没有人送你任何?你把人家的送,通通当做了交易?”
“准确来说,是献。”善拦咬文嚼字。
这个阶段,善拦已经与寻常习武之人拉开了鸿沟。同门妒心一去不复返,因为他已经离他们的鸡毛蒜皮太远。师尊也任由他去,当即宣布其剑技精湛,可以出师,不再受门派诸多戒律约束。
难怪这小子半夜在泷山上蹿下跳,在他院里解锁地图,都没人领他走。哦,后来还是被人接回去了。
那时善拦已是门主。况且今年比武大会还指望着他一展光彩,所以他再怎么不着边际,也是被众人迎接回去的。
“这回不是献了,是报,对吗?”
“不错。”
泷山之主。丘陵横亘,水丰木茂,供给丰获,学子名声,无不是他的囊中之物。任何人给他什么,他都不新鲜,因为一切原本就是他自己的。
那确实很无聊了,当地头蛇生活也挺空虚的。难怪在这搞什么文字游戏。
“你是不是开始厌倦这一层不变的秩序了?”
“有点。”善拦难得真情流露。
唉,文字游戏而已,人家想玩,就陪陪人家玩吧。
拙学看向善拦。
善拦回望拙学。
“你不开始吗?”
“开始,开始。”拙学狞笑。
拙学一只手撑榻,一巴掌把剑扣到善拦的一边,活像个夺魂的刺客。
“虽然这剑本就是你的。”拙学居高临下,在善拦脸上投下一片灰雪般的阴翳。
“但在我院子里,被我发现,就属于我。”
“嗯。”善拦盯着拙学剔透的瞳孔,笑声颤动。他本来想说继续,但是为了配合,没有控场。
气流近乎凝固。
“现在,我要把它送给你。你我并非师徒亲友,从未同窗共学,我不求你攀缘办事,也不服你泷派剑门剑法。
“我在泷山谋生,乃是当年幸得祖师爷搭救,涕零感激,这才逆旅客居。学只是终究不过扁舟事外,这一点,你胸中了然。”
“对。”善拦目光闪动。
“才会选择我来完成这个送礼的夙愿。”
善拦笑。看起来百感交集,他在想什么那是他的事,与拙学无关。
“收下。”拙学强势掰开善拦的手,把剑郑重递上。“发表收礼感言吧。”
拙学看不清他的表情,因为善拦的一只手,正掩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