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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陶梨的日记 3 ...

  •   二零一九年七月二十日星期五 晴

      整理从凉城带来的旧书箱,大多是些课本和参考资料,带着南方特有的、驱不散的淡淡霉味。

      搬了几次宿舍,始终没舍得扔。

      手指划过箱底,一本蓝封皮的《双桅船》毫无预兆地滑落出来,“砰”的一声轻响,砸在地板上,也砸在心上。

      书页早已泛黄,边角被摩挲得起了毛边,诉说着无数个深夜的反复翻阅。

      翻开扉页,一片夹在其中、早已失水脆化的梨花标本,无声地碎裂成几瓣,像某种不祥的预兆,又像一场迟来的葬礼。

      这是二零一七年夏天,我从老屋院子里最后那棵梨树下拾起的。

      那时我以为,我将那片土地连同所有潮湿的、混杂着痛苦与…与她有关的记忆,一并永远地封存、告别了。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熟悉的诗行——“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心脏像是被一只熟悉而温柔的手骤然攥紧,闷闷地,钝痛着,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原来,有些告别,不过是自欺欺人。是将过往更深地埋进土壤,以为不见天日便会腐烂,却不知它早已在心底盘根错节,稍一牵动,便是连筋带骨的疼。

      来到邶城,已是第三个年头。这里的秋天干燥、凛冽,天空是高远而疏离的蓝,有凉城从未有过的、所谓“秋高气爽”。

      我如愿考上了邶城大学中文系,曾经在无数个昏暗的夜里,这是支撑我埋头苦读的唯一光亮。

      大学生活并非想象中那般全然美好。

      课程排得很满,论文、小组讨论、社团活动…日子被填充得满满当当,忙碌和疲倦是常态。

      穿梭在偌大的校园里,周围是来自全国最顶尖的同学,他们自信、耀眼,谈论着我看不懂的哲学流派,规划着清晰的、光明的未来。

      我努力融入,试图让自己也看起来像个真正的“邶大学子”,可内心深处,总有一块地方是悬空的,与这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而每当深夜降临,白日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那片悬空之地便显露出它巨大的空洞。

      我总会不可抑制地想起,曾经有个人,她的文字,她的话语,她那双看透我所有伪装的眼睛,是如何在那个逼仄的小城里,一次次试图将我从人心的水火与无边的孤寂中打捞起来。

      顾念。

      这个名字,像心口一道陈年的疤痕。

      平日用理智和忙碌小心覆盖,假装它已愈合,不复存在。可一旦在某个毫无防备的瞬间触碰,所有被时间精心尘封的感受——那最初的悸动,那炽热的渴望,那被推开时刺骨的冰凉,以及这漫长岁月里不肯熄灭的余温——便如同挣脱了封印,呼啸着破土而出,瞬间将我吞没。

      我记得她念诗时微哑的嗓音,像晚风拂过书页。记得锅包肉酸甜酥脆的滋味,和她看着我吃时,眼角眉梢那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笑意。

      记得灵堂里,她拥抱我时传来的、驱散寒意的体温,和她衣襟上被我的泪水浸湿的那片冰凉。

      更记得,最后一次,在空旷的教室里,她望着我,那双曾盛满温柔与理解的眼睛里,是如何被挣扎、痛苦和一种我那时无法完全理解的恐惧所取代。

      我恨过她的懦弱,恨她那句轻飘飘的“为你好”,恨她亲手构筑了希望又亲手将其碾碎。

      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在恨我自己。恨这不争气的、如同野草般烧不尽、吹又生的,漫长的思念。

      时间并未抚平一切,它只是教会了我,如何与这道疤痕共生。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五 小雨

      火车规律的哐当声,像永无止境的节拍器,敲打着昏沉的午后。

      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灰蒙蒙的田野,雨水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泪痕般的痕迹。

      我讨厌坐火车。封闭的空间里,陌生人的搭讪像无形的侵扰,孩童无休止的哭闹声尖锐地刺破耳机里试图营造的宁静壁垒。

      或许我如此执着地追求着外在的平静,恰恰是因为,我的内心从未真正平静过。

      又到了这个时候。向学校请了假,踏上这条熟悉的、通往过去的铁轨。回凉城,看奶奶。

      奶奶已经走了五年。坟头的草,枯了又青。我不再是那个会伏在奶奶膝头撒娇的小女孩了。

      成长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清晰地剖开我所拥有和失去的一切。在北京的这几年,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也更深切地体会到了某种根植于现实的、沉重的无力感。

      对父亲和母亲,早已生不出多少想念。前年上大学,他们在火车站送我,带着各自新组建的家庭,场面客气而疏离。

      他们默契地穿着最光鲜的衣服,像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展览,向彼此、也向周围所有人证明:看,离开你,我过得更好。

      我不怪他们。他们仍在支付我的学费,直到毕业。我也做着家教,辅导三个初中的孩子,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分担一些重量。

      上个月,一个人去了拉萨。站在布达拉宫前,仰望那片被信仰浸透的天空;在寒冷的夜里,看银河如练,倾泻于苍穹。

      美吗?无疑是壮丽的。

      可我站在那里,内心却是一片茫然的寂静。我感受不到曾经在书本里、在想象中为之悸动的那种震撼。

      我果然,还是想和那个人一起去。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刺,在所有自以为是的豁达时刻,精准地刺入心脏。

      前排的孩子又哭闹起来,穿透了音乐的屏障。思绪被打断,一个更隐秘的念头浮起:
      今年,要不要去偷偷看她呢?

      我现在……有资格站在她面前了吗?

      前几天读史铁生,《病隙碎笔》里写:“爱,原就是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候解放。”

      我便是那个在洞穴里步步深陷的人。我不知道需要多么完满的爱,才配得上顾念,才有力量推着我,再次走向她,面对可能的一切。

      我开始羡慕年少时的自己。那样不顾一切,那样孤注一掷地,捧出一颗真心。

      我好怕。怕她早已忘记我,怕她的生活里出现了另一个人,占据了那个我从未真正拥有过、却始终渴望的位置。

      虽然,她可能,从未属于过我。

      可是,我还是想见她。

      二零一九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日多云

      回到邶城已一周。上周回凉城时,我走到了凉城一中外那条熟悉的街道。

      一中的教师宿舍在校外的一个老小区里。我记得,她放学后常走这条路,去街角那家超市买东西。

      心里揣着微弱的、不切实际的期望,或许能“偶遇”呢?只是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正想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爸,我今年过年有回家,放心吧,不要让我妈再偷偷给我找相亲啦!”

      嗓音透过微凉的空气传来,带着一丝无奈的轻笑。是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无法忘记的声线。

      是她。

      是顾念。

      心脏猛地一缩,脚步瞬间钉在原地。我不敢回头,只能僵硬地、闷着头继续向前走。

      一股莫名的失落却漫了上来——我连回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她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清晰而利落。

      原来她自己走路时,步伐是这样的快吗?

      以前和我并肩而行时,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放缓着节奏,迁就着我……

      这个认知让心口泛起细密的酸涩。我慌忙拐进路边一家花店,假装浏览那些鲜艳却与我无关的生命,屏息等待着她的身影从店门外经过。

      浓郁的花香包裹过来,几乎让人窒息。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她走了过去,米色大衣的一角闪过,步伐依旧很快,没有停留。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我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空虚攫住。

      花店老板温和地笑着问:“请问您,是想定制花束么?”

      我像被惊扰的鸟儿,仓促地摇头:“谢谢,不用了。”几乎是逃离了那片馥郁的空气。

      不甘心似的,我又绕到了那家我们曾经一起逛过无数次的超市。

      隔着好几个货架,我再次看到了她。

      还是那件记忆里的米色大衣,像一抹温柔的旧时光。真好,她没变……不,她剪短了头发,利落地贴在耳后,显得脖颈更加修长,人也更清瘦了些。

      我的眼眶毫无预兆地泛起酸意。

      她真的有好好照顾自己么?

      是因为我自己也长大了吗?为何此刻看她,那身影竟显得如此单薄,眉宇间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深深的疲惫。

      我没有再靠近,因为定了晚上七点的返程票。

      再次坐上火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零星灯火飞速划过,像坠落的星辰。

      我将额头抵在冰冷的车窗上,无声地,任由泪水蜿蜒而下。

      我原本以为,如果看到她过得很好,没有我,她也依旧岁月静好,我或许会彻底死心,会感到一种彻底的失望。

      可是,她没有。

      她好像,过得并不好。

      这并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快意,反而像有一只更冰冷的手,攥紧了我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二零二零年一月一日星期六小雪

      后半夜,邶城终于飘起了雪。细碎的雪花在路灯下打着旋,落在窗沿,很快积起薄薄一层。

      这景象总让我想起她说过的东北大雪,而我们的凉城,那个永远湿漉漉的南方小城,是从来不下雪的。

      宿舍里空荡荡的,舍友们出去跨年了。我谢绝了邀请,独自窝在床铺里。

      窗外隐约传来欢呼声,此起彼伏,像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对新的一年,我竟生不出太多期待。

      曾经以为长大就意味着自由,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可现在才明白,成长不过是学会了在现实的框架里小心翼翼地行走。

      我好像越来越不敢奢望什么了。

      或者说,我终于看清了自己拼命长大,却依然不够强大的事实。

      她此刻应该在鹤城了吧。围着餐桌,和家人说着话。

      她会被安排相亲吗?会遇到合适的人吗?会在家人的期待里,开始新的人生吗?

      好想知道。

      好想亲口问问她。

      后悔像潮水般涌来。当初为什么要删掉她所有的联系方式?

      像个赌气的孩子,以为切断联系就能逼自己忘记。

      可那根线早就缠进了心脏,轻轻一扯就生疼。

      零点的钟声敲响,整栋宿舍楼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我把耳机音量调到最大,那首《Time Machine》正好唱到:
      "I don't wanna meet you there in my dreams..."
      (我不想要在我的梦里看见你的模样。)

      是啊,我不想要。

      我不要只在梦里见她。

      我要她真真切切地存在于我的生活里,在我的呼吸之间,在我的触手可及之处。

      后面的歌词已经听不清了,脑海里只有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我想见她。”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梦里全是她的影子。

      中途舍友们回来了,带着满身寒气与笑语。等一切重新安静下来,我又沉沉睡去。

      在彻底入睡前,我对自己轻轻说:“陶梨,新年新气象。”

      这一次,我不再是机械地重复这句话。

      邶城的雪终会消融,而我知道自己想去哪里,想见谁。

      这份心意,不再是年少时盲目的冲动,而是一个成年人清醒的选择。

      我要去见她。

      不是作为她的学生,而是作为一个终于长大的人,去面对那份从未放下的感情。

      二零二零年三月十五日星期六晴

      日子像设定好的程序,每天早晚,指尖总会不自觉地划过屏幕,点开那个熟悉的网址——凉城教育局的招聘信息栏。这几乎成了一种无声的仪式,一种锚定飘摇心绪的尝试。

      去年考出的教师资格证和普通话二甲证书,安静地躺在抽屉里,像两张等待启程的船票。

      我在等,等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回去的契机。

      今天,那条期待已久的信息,终于跳了出来。凉城一中,语文教师,招聘考试定在六月十日。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剧烈,却余波悠长。几乎没有犹豫,我迅速完成了线上报名。动作快得,像是怕自己下一秒就会反悔。

      完成这一切,便匆匆赶往实习的公司。

      这是一份情感向播客节目的内容策划工作,意外地适合我。

      撰写脚本,设计采访提纲,挖掘那些隐藏在都市脉搏下的细腻情感。

      对文字的敏感度让我在这里如鱼得水,并未感到太多压力。偶尔翻阅节目评论区,看到有人因为我们的内容而获得一丝慰藉或力量,心头会微微发热。

      在这种时候,我才恍惚觉得,自己或许真能通过文字,微弱地影响这个世界某个角落的某个人,这让我感觉自己活得稍微真实了一些。

      下班前,节目的主策划季姐叫住了我。她是我很欣赏的女性,在邶城这片喧嚣的土壤里,硬生生开辟出了属于自己的、带着清醒香气的小小花园。

      “陶梨,毕业之后有没有兴趣深耕播客这行?”她倚在门边,笑容坦诚,“我很欣赏你对文字的敏锐。就算不留在这里,我也可以把你推荐给朋友,或者…你可以尝试创建自己的节目。”

      她的话语是认可,也是一条清晰的、通往另一种未来的路径。

      然而,当她问出这句话时,我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个温柔而模糊的身影,带着南方小城特有的潮湿气息。
      “季姐,我会认真考虑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歉意的坚定,“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我想…再争取一次。”

      她没有追问,只是了然地笑了笑,潇洒地摆摆手,转身离开,像一阵自由的风。我收拾好东西,踏上回住处的地铁。

      每次从公司回去,我都喜欢绕一点路,从海淀公园穿过。黄昏的光线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短暂闯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秘密花园,一切都不太真实。

      我想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故事的开始,由不得我选择,但至少,故事的结尾,我想亲自去写,无论最终落笔是圆满,还是彻底的句点。

      二零二零年六月十五日星期六晴

      等待最终结果的日子,像被无限拉长的橡皮筋,紧绷而难熬。所有笔试面试都已结束,能做的唯有等待。

      幸而今天休息,被天真一个电话叫出来逛街,算是难得的喘息。

      我想买一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上个月读了电子版,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湿冷的棉花,沉甸甸的。

      更早前,偶然刷到作者林奕含生前的访谈,她那个问题——“文学真的只是一种巧言令色吗?”——像一根细针,扎在心头,迟迟未能拔除。

      这些年来,我下意识地去了解许多备受推崇的作家们的生平,发现文字的美与灵魂的丑恶,竟可以如此割裂地并存。

      文学的“欺骗性”,或许是真实存在的。那份萦绕不去的寒意,让我迫切地想拥有一本实体书,仿佛只有指尖触碰纸张的实感,才能稍稍安抚内心的震荡。

      到达约定的北锣鼓巷时,阳光正好。

      天真正蹲在一家古着店门口,专心致志地逗弄一只慵懒的橘猫。那猫儿被她挠得舒服,翻着肚皮,在青石板上打滚,一身皮毛在日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呀!陶梨你来啦!怎么不叫我一声?”她终于发现了我,跳起来,像只欢快的雀儿踩着小碎步跑来。

      “看你玩得开心,没好意思打扰。”我看着她鼻尖沁出的细小汗珠,不由得笑了。

      “那我们走吧~美好的休息天就是要出门逛逛才对!”她自然地挽住我的手臂,半拖半拉地把我带进巷子深处。

      并非周末,也非旅游旺季,巷子里行人疏疏落落,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们原本想找家书店,却只看到一家名为“一定书屋”的铺子,古朴的木门配着极简的招牌,透着几分矛盾的神秘感——后来才知,它竟不卖书。于是先随天真去了她心心念念的周杰伦主题咖啡店。

      店里正在循环着《七里香》的钢琴曲。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拿铁上的拉花是一只可爱的小熊。天真咬着吸管,忽然眼睛一亮,模仿着记者举话筒的样子,凑到我面前:

      “请问陶梨女士,你心目中的爱情,是什么样子的!”

      我放下温热的杯子,想了想,说:“爱情必须是独立自由的。如果它意味着束缚,我宁愿孤单。”

      “那你谈过恋爱么?”她乘胜追击,嘴角还沾着一点白色的奶盖。

      “我……一次都没有。”我的回答带着一丝自己才能察觉的迟疑。那场无疾而终的暗恋,算恋爱吗?似乎不算。

      “陶妃心中只有朕一人,朕很满意。”她立刻戏精上身,得意地笑了笑,摇头晃脑。我们看着彼此,忍不住笑作一团。

      离开咖啡馆,向钟楼方向闲逛,才终于看到另一家书店,门面光鲜,透着商业气息。

      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我们走进去,询问那本书。

      店员是个年轻的女孩,她微笑着将我们引到一个书架前。

      然而,当我的目光落在那个区域时,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了上来——那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竟赫然摆在一堆封面花哨的言情小说之间,像一只误入浮华宴会的、沉默的羔羊。

      “这本书,”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克制的怒意,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店员,“不应该被分类到言情小说区。”

      店员女孩愣了一下,有些无措地看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语气平缓,字句却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这本书讲述了一个文学、语言、社会地位、两性关系中的上位者,对一个少女的猥亵与凌辱。它书写的是隐藏在人类皮囊下的邪恶欲望。它不是言情。”
      女孩的脸瞬间白了,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陶梨,你先冷静冷静。”天真赶忙拉住我的胳膊,随即转向店员,语气坚定而清晰:“抱歉,我朋友说话有点冲,但她说的很对。但凡真正阅读或了解过这本书,都不会把它归到言情区,这是很严重的分类错误。”

      她说这话时,背脊挺直,眼神明亮,说完还悄悄对我眨了下眼,那得意的小表情仿佛在说:“看姐们儿帅不帅!”

      我心头的火气,瞬间被这温暖的支持浇熄了大半。店员连连道歉,表示是书店的疏忽,会立刻调整位置。

      付完钱走出书店,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天真立刻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带着心有余悸的调侃:“你刚刚吓死我了!我上一次看你这么生气,还是在你和李志勇教授争论的时候呢!”

      她指的是大二时,我在课堂上反驳那位教授对女性主义轻慢的言论。

      经她一提,我自己也惊觉失态。这不像平日的我,那个习惯性收敛情绪、避免冲突的陶梨。

      等等。

      为什么会觉得是“失态”?

      难道面对这样的谬误,我要继续忍气吞声吗?

      要自己主动放弃话语权吗?

      不。

      我不要。

      我不想再那样懦弱下去了。

      不管是爱情还是对于那些明知的错误。

      二零二零年七月二日星期四多云

      今天是邶城大学的毕业典礼。

      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和一种名为“前程似锦”的蓬勃希望。周围的同学们,眼中都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光芒。我穿着宽大的学士服,站在人群里,显得有些安静。

      “梨子!看这里!”沈梦婷举着手机,一把搂住我的肩膀,“咔嚓”一声,定格下我略显局促的笑容。

      何天真立刻凑过来检查照片:“哎呀,陶梨的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再来一张!”

      李雅晴则细心地帮我把歪掉的学士帽扶正,轻声说:“领子也没翻好。”

      这样琐碎的关怀,在这四年里早已习以为常。

      大学四年,我并未结交太多朋友,但与这三位室友,却在不经意间形成了深厚的羁绊。

      沈梦婷甚至搂着我的肩膀,翻着刚才的照片打趣:“陶梨,我怀疑大学四年你笑起来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呢!”

      “我平常也会笑的好不好!”我难得地,带着一丝羞赧回嘴,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

      “是吗?”何天真立刻凑近,捏着我的脸左看右看,“让我看看,这个笑脸功能是正常的吧?”

      李雅晴在一旁抿嘴笑:“她只是笑得很安静,不像你,笑得整层楼都听得见。”

      我们四个笑作一团。

      这份开心里,藏着只有我知道的秘密——就在几天前,我收到了凉城一中的录用通知。

      那个悬在心口多年的目标,终于尘埃落定。

      傍晚,我们决定去KTV,算是毕业前最后的疯狂。

      包间里,灯光迷离。

      沈梦婷霸占着麦克风吼完一首摇滚后,突然把我和何天真拉起来:“来来来,唱《盛夏》!毕业必哭曲目!”

      “就回来吧,回来吧,有人在等你啊”

      不知是谁先哽咽了,声音渐渐小下去。何天真靠在我肩上,沈梦婷揉着眼睛,连最冷静的李雅晴也默默抽了张纸巾。

      我们互相靠着,肩并着肩,把这首歌唱得断断续续,像是在用力和某个部分的自己告别。

      桌上摆了好几瓶啤酒。沈梦婷豪气地拉开一罐塞给我。“毕业了,必须喝!”

      我犹豫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头:“好苦。”

      “早给你准备好啦!”何天真像是早有预料,把一杯橙汁推到我面前,“就知道你喝不惯。”

      沈梦婷摇头晃脑:“梨子啊,你这点酒量,以后要是应酬可怎么办?”

      “所以她才要回小城当老师嘛。”李雅晴温和地接话,帮我解围。

      几首歌后,气氛稍微平静了些。何天真玩着她的手机壳外的拉环,轻声问:“陶梨,你真的要回凉城吗?那样我们以后见面就难了……”

      她的话让空气安静了一瞬。沈梦婷放下麦克风,李雅晴也看了过来。

      我看着她们关切的脸,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有一个想见的人,她在凉城。”

      话音落下,包间里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人?!!”沈梦婷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四年了!你居然藏得这么深!”

      何天真立刻扑过来握住我的手,眼睛瞪得圆圆的:“快说快说!是男生女生?怎么认识的?我们认识吗?”

      连李雅晴都惊讶地挑眉,把音乐按了暂停:“这确实是个重磅消息。”

      我被她们围在中间,像只被好奇心包围的猫。“她…是我以前高中的语文老师,比我大五岁。”

      “诶?是哪个‘她’呢?”沈梦婷敏锐地捕捉到用词,语气带着一丝狡黠的试探。

      “女字旁的那个她。”我没有犹豫。

      短暂的寂静后,是沈梦婷一声夸张的抽气:“天啊!师生恋!还是百合!梨子你太酷了吧!”

      何天真已经兴奋地开始摇晃我的肩膀:“细节!我们要听细节!她是什么样的?漂亮吗?温柔吗?”

      李雅晴相对冷静,若有所思:“所以,你这几年拼命考教师资格证,突然决定回凉城应聘,也都是因为她?”

      面对连珠炮似的问题,我红着脸,点了点头。“嗯,是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哇塞——!”三人齐声惊叹。

      后来,歌也不唱了。她们把我按在沙发中间,开始了“毕业前最终审问”。

      沈梦婷模仿着审讯官的样子,用矿泉水瓶当惊堂木:“坦白从宽!什么时候开始的?”

      何天真立刻接戏,捏着嗓子说:“大人,我看她面相纯情,怕是暗恋多年呢~”

      李雅晴则负责递“证据”——其实是薯片:“嫌疑人,吃点东西慢慢交代。”

      我被她们逗得笑出眼泪,四年里积攒的那点心事,在她们夸张的表演和真诚的注视下,一点点说了出来。

      直到午夜将至,我们才走出KTV。夏夜的风带着温热,吹散了些许离愁。

      沈梦婷轻轻地抱住我,声音难得正经:“陶梨,要是……要是被拒绝了,就回邶城来!你婷姐的怀抱永远向你敞开!”

      “一边去啊,你这个臭婷,正经不了半点!”何天真把她扯开,自己却红了眼眶,紧紧握住我的手,“别听她的啊!陶梨,按照你自己的心意走。不过记住,如果以后想回邶城,我们仨都在。”

      李雅晴是最后一个拥抱我的,她拍了拍我的背,言简意赅:“陶梨,勇敢一点。希望你顺遂。”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们的身影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夜色里。

      手里还捏着何天真塞给我的那盒没喝完的果汁,心里却被一种温暖而酸胀的情绪填满。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但因为有她们,奔赴未知的勇气,似乎也多了一分。

      二零二零年八月二十四日星期一 阴

      时隔多年,我又回到了这间老屋。灰尘在午后的光柱里缓慢浮动,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

      我花了两天时间打扫,让一切恢复原样——那张我睡过的旧木床,奶奶常坐的藤椅,还有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

      这里什么都没改变,只是那个个子高高、总是笑呵呵的老人,再也不会出现在厨房里,为我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粉了。

      昨夜睡得极不安稳,半夜醒来数次。或许是床板太硬,又或许,是在期待着什么——期待她看见我回来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天未亮透就醒了。六点的凉城笼罩在薄雾里,我在灶台前忙碌,试图复刻记忆中的味道。

      带皮羊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辣椒的辛香混着麻椒的醇麻在空气中弥漫。尝了一口,就是这个味道——奶奶的味道。

      七点半,我走进凉城一中的校门。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教学楼还是记忆中的模样。教研组楼下,刘晓燕组长正站在那里,一身深蓝色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呀,你是陶梨对吧?”她迎上来,带着浓重的凉城口音,“不错不错,我们的新生力量终于壮大了。”她拍拍我的肩,力道不小,“听说是邶大毕业的?好得很!”

      “谢谢刘老师。”我微微颔首,注意到她眼角的鱼尾纹比记忆中更深了。

      记得当年她常在年级大会上训教学生,学生们私下里都叫她“刘铁面”。

      此刻她却笑得亲切,转头对另一个新老师说:“你们都要向陶梨学习嘛,学成归来建设家乡,这才是读书人的担当!”

      等待自我介绍时,我看着办公室那扇熟悉的木门,手心微微出汗。另一个新老师不停绞着衣角,让我想起第一次去顾念宿舍时的自己。

      门开了。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那个身影——坐在窗边的顾念。

      她低着头在看教案,长发比以前稍长了些,随意地别在耳后。

      眼下的青黑明显,整个人瘦削得让人心疼。

      她为什么总是这样疲惫?

      “陶梨,该你了。”刘组长提醒道。

      我推门而入的瞬间,顾念恰好抬头。

      四目相对。

      她手中的笔“啪嗒”一声落在桌上。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写满了错愕,瞳孔微微放大,嘴唇轻启,像是要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教案的边缘捏得发皱。

      “各位老师好,我叫陶梨......”我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平稳地响起,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

      我看见她的睫毛轻轻颤动,看见她喉间细微的吞咽动作,看见她放在桌下的左手慢慢握成了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告诉我——她的心,乱了。

      “......期待在未来的工作中,能与大家密切合作。”说这句话时,我特意迎上她的视线。

      顾念,你明白了吗?我跨越一千多公里,放弃邶城的机会,回到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全都是为了你。

      刘组长带头鼓掌,爽朗的笑声打破了凝固的空气:“好好好!我们语文组真是人才济济!顾老师,陶梨以前是你的学生吧?这可真是缘分啊!”

      顾念像是被惊醒般,仓促地低下头,轻声应了句:“是......是很巧。”

      她的耳垂悄悄红了。

      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其实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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