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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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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手机屏幕猝不及防亮起,一张图片撞进眼底。
画面里的屋子淌着朽木的霉味,两个黑色的垃圾箱紧紧挨着大门,把原本的白色墙体染成灰色,看起来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阴雨天,但是那上面清楚地写着四个大字:阳光公寓。
图片的下面显示着一行文字:位于无名巷尽头的阳光公寓,近日亦将拆除。
近日是多久?我将这条关于拆迁的推动反复翻阅了几次,没有看到具体日期。
“抱歉,我得走了。”我起身,声音撞在对面人的目光里。
她的声音漫过来:“你要去哪里?”
“阳光公寓。”我回答。
“你和我提过这四个字。”她说,“或许你愿意先和说一说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吗?我们今天还有时间。”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钟,时间仅仅过去五分钟。我们今天才刚刚开始。
我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一些,又重新坐回去,看着面前的沙滩和船只:“可以的。”
“我总觉得有人在那里等我。”
......
阳光公寓,一共有四层,每层有朝向及大小不同的房间各三间,住着来到兰湖市务工的人。
它藏在一条巷子尽头,巷名是被城市吞掉的,地图上只留一道模糊的空白,因此我一直不知这条巷子的名字。
我住的那一间,三楼,朝北,二十五平方米左右,位于楼梯口,脚步声总顺着台阶滚进来。
在这二十五平方米的房间里,放着一个房间一半高的衣柜。衣柜将房间分成两个部分,一半圈作卧室,一半划成厨房。
我从不自己做饭,那块区域对我来说没有用。但隔壁做饭烧菜的时候,油烟的味道会飘到我这一边,就好像我也在厨房大干了一场似的。
久而久之,我这边的厨房区域,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油腻。我由着它日积月累,从不清理。
朝也总是想要帮我擦干净,他环顾着这二十多平的空间,声音落下来:“抹布呢?”
我躺在床上,窗帘拉着,没开灯,房间里一片昏暗。我拉过被子,蒙住头,由着他的声音悬在空气里。
朝也站在我的床边,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我。但我装作已经睡着。
房间陷入安静,就好像没有人的样子。但我知道朝也其实没有离开,他就在我的身旁安静站着。过了一会,朝也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我出去买。”
紧接着,我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房间里似乎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很快门被关上,那点光也跟着湮灭。
我起身把门锁上。
......
我叫陈浮,二十九岁,在阳光公寓活了四年。同样的话,朝也就在我的耳边说了也有四年。我总是跟他说,隔壁的油烟是缠人的藤,日日夜夜绕过来,擦不干净的。而他总是不肯听、不肯信,坚持要去擦。
于是他周而复始地擦。
我就看着他,有时醒着看,有时睡着了,似乎也在看。
这时朝也的声音清晰地掉回来,就像是在我的耳边说话一样:“我回来啦。”
我听到门被推动的声音,静了一会以后,门却迟迟不开。朝也的声音还是隔着一扇门:“你干嘛锁门呀?我进不来啦。”
有的时候,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不小心就会消失一样(这也是我所期待的),但更多的时候——
直到后面越来越多的时候,他的声音都是清亮,仿佛万里无云的晴朗的那一天,而他的性格和脾气就被晴朗日子里的阳光晒透了一样。
但我对他一直却没什么好脾气。
像这种把他关在门外的事情,我常常干。
朝也坚持不懈地敲门:“你开开门呀。”
我捂住耳朵,想要装作房间里没有人。过了不久,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我床上盯着天花板,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知道,朝也消失了。
但朝也第二天依旧会还会雷打不动的出现。那是在我洗漱完后不久的时间里,他来敲门,但这次我不能不开。
因为朝也在门外喊:“你的外卖到啦,快开门呀。”
我和朝也就是这样相识。
那一天,也是平平无奇的一天。等外卖的功夫,我不小心睡着。昏昏沉沉中,听见敲门声裹着窗外的雷声,一下叠着一下砸过来。
我只好托着沉重的身体去开门,于是看到穿着一身鹅黄的朝也。那种颜色,好似揉碎的阳光落了他满身。
他剪着一个很清爽的发型,眼睛清澈,皮肤白里透红,朝我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陈......”他喊了一个字,笑容在下一秒消失不见,变成了忧心忡忡,“你的脸色好差啊,我陪你去医院。”
我看着他,几乎能在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糟糕的表情,我问:“你是谁?”
朝也自我介绍,他是这片区域新来的外卖员,我是他送的第一单。
我并不相信:“你骗我,根本不是。”
他并没有要和我证明是与不是、谎言或者真相的意思,只是用力地拉住我的手腕,好像生怕我会消失那样急切:“跟我去医院,不然你会死的。”
“死了正好。”我回答,语气十分平淡。
“不可以。”朝也将我的手腕握得更紧,“把你的身体交给我,跟我走。”
我以前身体很好,很少生病。搬进阳光公寓以后身体逐渐变差,精力不如从前,但依旧很少生病。
可是去到医院,医生告诉我,我已经发烧到四十度,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数字,我期待地问:“会烧成傻子吗?”
医生回答我:“不是没有可能。”
我点点头,打算离开医院,寄希望于通过这一场发烧变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那会是一件极其称心如意的事情。但朝也一直拉着我,用强硬的口吻命令我不准走。我的希望最后随之破灭。
护士给我挂上点滴,朝也在旁边坐了下来,说:“今天雨很大,我不想送外卖了,在这里陪你吧。”
我拒绝:“你走吧。”
“有其他人可以陪你吗?”朝也这样问。
兰湖市很大,人和人之间很拥挤,但的确找不到任何一个人可以陪伴我。朝也才和我相识,就已经看穿我。
我不再说话。
朝也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就在这里陪你啦,哦,你的外卖我刚刚忘记拿了,过会我给你买碗馄饨吧,带荷包蛋的那种,好不好?你一定很喜欢的。”
我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朝也这个人,从第一眼见到,我就不喜欢。
我自认为我的不喜欢表现得很明显,是个人都会看出来,会识趣地走开。可是那天之后,给我的送餐的外卖员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了朝也。
我每天雷打不动地点外卖,朝也就每天雷打不动地给我送外卖。
他和以往的外卖员都不一样,从来不肯安静地离开,要隔着一扇门不停地喊我的名字,喊到我把门打开,我们互相看见彼此的那一刻。
我并不想见到朝也,尽量保持无视,拿起放在地上的外卖。
他却要跟着我进到房间,我打开外卖,他靠到窗边,笑话我:“好多西红柿,鸡蛋几乎没有。”
我看着我最常点的西红柿炒鸡蛋盖浇饭,没说话。他静了好一会,直到我吃掉一半的饭菜,盖上外卖盒,他又开口了:“每天就吃这一顿,没营养。”
同样的话朝也说过好几次,我就为其难地和朝也解释,我每天会吃两顿饭。傍晚的时候,朝也就指着剩下的饭菜反驳我,这明明算一顿。
我心想,我为什么要和他解释。于是不再说话。
“陈浮。”他又喊。
我的耳边总是萦绕着这两个字,它是我的名字,但在更多的意义上,它是一声指令,一声只要它出现,我就会绷紧身体,站得笔直的指令。
“你不要喊我的名字。”我说。
“为什么?”朝也问。
“我不喜欢这两个字。”
“为什么?”朝也像个复读机似的。
因为这两个字,于过去,出现次数最多的时候,是我在监狱里服刑的那两年。那时,我的名字总会充满严肃地响起。那两年的冰冷与压抑,全裹在这两个字里。
实不相瞒,见到朝也的第一眼,我就想要告诉他。可也许是那天的风太大,我的声音太小,话到嘴边咽了回去,就一直没有再找到机会。
我讨厌朝也。我觉得我讨厌朝也,想让他永远都不要出现,最好的办法就在眼前,最好的机会就在此刻。
我只要把我的不堪说出来。
这样的话朝也一定会远离我,会像所有对我避之不及的一样,从此以后我再看不到他。
我将回到我沉寂、晦暗与无人问津的日子里。
可是我沉默了许久,只是说:“反正别喊了。”
“那我应该喊你什么呢?”朝也问。
我却不回答了。在这之后,朝也总是问,而我总是不回答。久而久之,朝也就不再问,也不再喊我的名字。
那时兰湖市进入了梅雨季节,窗外总有连绵不绝的雨。朝也依旧常常敲开我的门,他的身体总是被雨淋透,单薄的衣物紧紧粘在皮肤上,他靠我很近,头发上的雨水就滴落到我的皮肤上。
我擦掉那滴雨,威胁他:“你再来,我就搬家。”
朝也抹了把脸,露出光洁的额头。他不受威胁,笑意盈盈地看着我,说他回不去了,外面一直在下雨。
我看着他,他就指着窗外,说:“真的,真的。”他拉开窗户,窗户发出滋啦一声,像是划开塑料膜,雨声变得清晰起来,“你听啊,雨声。”
我知道的。兰湖市的雨季漫长而潮湿,空气里总有发霉的味道,吸进肺里,闷得慌。时间久了,人像是一条快要干掉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