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会游泳的鱼》不秋草儿

3、第 3 章

　　多日后，雨凝固成雪，落在窗外的树枝上。

　　一只未来得及飞往温暖方向的鸟儿冻死在枝头。

　　冬季是我最爱的季节，它的寒意能钻进骨头缝里，和我融为一体，好冷，真的好冷，但还可以更冷吗？

　　雪下大了。

　　我看着鸟的尸体，只能看到这只鸟的尸体，漫天飞雪还是覆盖了它的身体。终于有一日，连它的尸体都无法站立在枝头，坠落在雪地里。

　　死亡，失去生命以后。会是怎样？一只鸟儿，留给世界最后的声音，在它坠落的那一刻，发出的一声——“咚”。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人和人之间需要一些边界，一些距离，不可以太亲密，不可以无话不谈。可是朝也显然不知道。

　　他慢慢、慢慢地靠近我，最后抱住我，我的身体就僵住，想要推开他，但他的手指摸到我的下巴上：“下巴上肿了个包，好大。”

　　我尚未来得及去感受疼痛，朝也的手又触碰到我的眼睛，他说：“你的黑眼圈又重了。”

　　那时我已经失眠许多的时日。

　　我尝试着要推开他，可他将我抱得很紧。我不知道朝也什么时候生出这样大的力气，我不能自主，跟随了他的呼吸，放弃了挣扎，任由着他抚摸我的眼睛、鼻子、下巴、胸膛和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那一些，我自己都早已经忽略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总是不睡觉？”最后，他这样问我。

　　“想死。”我简短地说出两个字。

　　这是我和朝也第二次说起我的死亡意志，我趁此告诉他，已经不止一次，我期待死亡的降临。它是在明天，还是遥远的以后。

　　我常常想起死亡。

　　人，或者，所有的生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老去，直到死亡，死亡未必需要漫长的等待，死亡在每一个平常至极的瞬间。或许是光亮乍破的平线的黎明、困顿的午后、充满希望的傍晚，以及辗转难眠的凌晨。

　　我的死亡，何时到来。

　　......

　　我不止见过死亡的一种方式。

　　祖父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是什么。当他安静地躺在木板床上，枯树皮似的皱纹里不会再有呼吸了，爸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常常和我念叨一句话——我没有爸爸了。

　　死亡就是活着的人不再拥有了。

　　我不喜欢爸爸这样说话，不愿意看到他充满悲戚的眼睛，因此常常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和小狗说话。

　　我并不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不再能够望见他的眼睛。

　　那是距离我的小狗在某次出门后误食一块有毒的骨头离开我以后，我还没有来得及明白死亡的第二种方式——意外，我的爸爸，就同样以意外的方式离开了我。

　　我和妈妈只是知道爸爸死了，我们都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所有人都说那是一场极其严重的车祸，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滩看不出形状的血肉。

　　我第二次意识到死亡，死亡就是不再拥有自己的轮廓。

　　为了养活我，我的妈妈只好出门寻找工作，但一路来的种种艰辛我皆不得知。那时我常常幻想爸爸和妈妈都是一棵树，失去一棵树以后，我脚下的、属于我的那块树荫并没有改变。

　　但很久以后，她原本用来抚摸钢琴的手裂开数道口子，灰尘泡沫碎屑统统落进此中时，我开始责怪另一棵树，我的爸爸，他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他为什么会那么不小心。

　　又或者为什么，离开的那一天早上他与我说再见，我没有说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就像，为什么那天带着小狗出门时没有看好它，让它误食了路边的骨头。

　　我能回到过去，再改变这一切吗？

　　而我的妈妈，她总是温柔，像初春的第一场雨洗过的梨花瓣，和她指间流淌出的最平稳的曲子。她不曾责怪什么也不曾责怪谁，在独自拉扯我长大的时光里，始终如天边柔和的弯月，朝我笑。

　　以至于后来，后来我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只能够通过电话听筒触碰到彼此的声音时，她也是这样的笑容。

　　“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她的声音传过来。

　　“妈妈等你出来。”

　　她从未问过我为什么要在最好的年纪把自己搞进了监狱，但我依旧别过脸，不看她的眼睛。

　　后来，在无数的时刻里，我都在后悔这一刻。如果当时看了她的眼睛——或许隔着那么厚的玻璃，我也看不清（我这样安慰自己），但万一呢，万一我能够看见她眼里的病痛。

　　她因病死亡，就在离我刑满还差两个月时。因此最后的两个月，我常常对着冰冷的墙壁一遍遍追问，她离去时是怎样的心情。

　　是终于庆幸能够与我的爸爸相见，还是惦记着她其实一直没有长大，还是那么幼稚的儿子。

　　“都过去了，向前看吧。”

　　我的狱友、我的管教都这样劝说我。

　　走出大门，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他们都说那理应是重新出发的时机，可是你知道的——或许也只有我知道。

　　那么多，无数的，后悔的瞬间组装成我。

　　人越是往前走，心底攒着的那些放不下，就越是沉甸甸地淤着、堆着。

　　不如困在原地。

　　“可你不能永远呆在阳光公寓。”朝也托着腮，慢悠悠地看着我，“你的房间里也没有阳光。”

　　他指着紧闭的窗帘。

　　“所以，你能够帮帮我吗？”我看向朝也，不，是盯着他的眼睛，我的确是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

　　我想他应该会愿意帮我的：“杀了我，让我死。”

　　我看见朝也眼底的震惊。但那不是害怕和恐惧，他似乎真的不觉得我是一个沉默的疯子。

　　“为什么？”他问。

　　我常问自己，如何才能改写既定的命运，就像当时追问妈妈死亡时的心情一样，而后我终于想到——

　　唯有死亡。

　　像我的祖父，我的小狗，我的爸爸和我的妈妈那样，死亡。死亡以后，我们的命运，也就被改写了。

　　“不行，不准死。”朝也按住我的肩膀。

　　“我十恶不赦，不得好死。”

　　我慢吞吞地说，说起这句早已经在我心里重复了千千万万遍却从来不敢说给谁听的话语。

　　一遍，两遍，三遍，直到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似乎有一场风，从某个角落里吹了过来，穿过朝也，吹向我。

　　也把朝也吹向我。

　　朝也与我只剩下能够呼吸的距离，我用余光就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绒毛。

　　“我不准，你是我的。”

　　他不由分说，贴上我的唇。

　　我们失去最后能够呼吸的距离，我就喘不过气，世间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在这一刻向我涌来，海啸、泥石流、龙卷风要把我搅碎也要把我吞噬，我的心跳不断地加快，我的身体不停地下坠，要坠落到最初出生的地方了。

　　我想，这是不是，最临近死亡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