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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死亡 ...


  •   一辆绿色的大巴车到站了。

      明蕴托着沉重的行李箱,她又一次站在破旧的汽车站里。

      那些褪色的乡镇贴纸,独独少了古陵镇的。

      带着锈迹的长铁条堆在掉漆的白色墙壁旁,坑坑洼洼的石灰地,周围散布着一些碎石子。

      她用脚踩着一颗小石子,百无聊赖地转着,和地球公转的方向一致,自西向东。

      生命也就这样跟着地球绕来绕去,有知有觉地重复着,就好像她也在围绕着某个中心打转。

      热。
      她的心里闷闷地热。

      寸头后又长了三个月的头发微微下垂,被汗珠浸湿,几缕贴在她的额头上。

      那位大姨又一次走到她的面前问话。

      她忍受着大巴车上的汗味、臭味、饭味,交谈声、吵闹声、咒骂声。那些气味和声音就正代表着古陵,充斥在她的生命里。

      “姑娘,上哪儿去?”
      阿姨操着明蕴所熟悉的方言,热情地等待着明蕴的回答。

      “古陵。”

      见明蕴肯答话,大姨对这单生意有了把握,她眉开眼笑,“哎哟,那可赶巧哇,我正回呢。”

      “姑娘,你知不得,去古陵那一段,修路呢?你可是等不到公交车了。”

      大姨笑得像一根被划了三刀的苦瓜,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瘦瘦高高的。

      明蕴抬眼望天,云朵时不时遮住太阳,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阴影,午后的阳光也因此算不得灼热,但依旧像个偌大的蒸炉。

      她拂去额头上沁出的汗,干涸的嘴唇起了死皮,上牙齿不自觉地啃咬着下嘴唇,“多少钱?”

      “二十。”
      “不坐了。”

      明蕴作势就要拉着行李箱折回去。她记得,上次这位大姨拉了她和另外一个人,一人五块钱。

      “哎哎哎!”

      大姨带着一点急切,她那被生活压得皱巴巴的手拦住了明蕴,方才的笑容也不复存在,“姑娘,姑娘!”

      大姨伸出手,那印着大花的棕色衣服显得空荡荡的,她商量道:“你想多少?”

      “五块。”

      明蕴的行李箱停在一旁,她的右手紧紧拽着行李箱,她的心也被这样的现实牵制着。

      回家,每一次回家总会上演重复的场景,这让她的神色有些倦怠。

      这是毕业后,她第一次回来。
      上一次在五个月之前,复印她的户口页。

      大姨为难地看了一眼她的行李箱。
      “不是我说,咱是电轿,姑娘,你这行李箱就得占一个人的位置。古陵修路呢,咱们还得绕路,二十里地呢。”

      大姨的眼睛不再明亮,像是蒙了一层翳。她注视着明蕴,带着茧子的粗手指在明蕴面前指来指去。

      明蕴低下头,阿姨的两个大脚趾头都有黑色的淤血。
      她松口了,“十块钱。”

      大姨犹豫,嘴上还喃呢着,“不行不行,十五吧,姑娘。”

      “十块,不然真不坐了。”

      电轿里的四扇窗户都开着,明蕴把行李箱推到里面,她坐在旁边,直到此刻,她才终于有了要回家的实感。

      县城里高高的建筑离她远去了。

      路两旁的杨树在柏油路上映下极短的影子,阳光直直地照在前面的玻璃上,风吹起灰尘,它们弥漫在日光下狭小的车厢里,又纠葛在一起,让明蕴想起家里。

      抹布拍打着商品,就像那样。

      她早晨只吃了一个面包,腹中传来饥饿感,正提醒着她。

      饥饿也成为她回家的一部分,胃部咕咕噜噜地叫着。人没有被留在回忆里,但身体的一部分似乎被留在了那里。它发出的声响,像是在唤醒明蕴的回忆。

      明蕴的掌心微微出汗,她轻柔地揉着自己的肚子。

      她路过了曾经的中学。古陵就是那么小,小到她只是在母亲明霞曾经的道路上往前多走了一段。

      再拐过两个弯,她的家就到了。
      是她的家,她曾经无数次想远走又偶尔挂念的家。

      现在,她作为一个“失败者”,要回到家里了。

      古陵镇的中心由两条马路构成,一条横在另一条的身上。虽然是十字路口,但都叫古陵街,中心盖起了高楼。

      明霞在古陵街-1的18号经营一家超市,干了十八年。

      她们搬过两次家,最终凭借那些年的打拼和姥姥的存款买下了现在的房子,十万块。

      明蕴从兜里拿出十块钱,递给那位阿姨。

      她转过身,蓝底白字的明天超市一如往常,门口放着拖把、扫把一类的工具。

      冬天的皮帘子卸了下来,门朝外开着,像是在欢迎往来的顾客,但没有什么人。

      明天超市的南边是一家名叫小炒菜的餐馆,老板是桑娜,和她坐轮椅的妹妹桑宁住在一起。

      今天好像关着门。

      在明蕴读高二时,她们搬了过来,和明霞做了八年的邻居,她们常一起吃饭。

      桑娜和桑宁叫明霞姐,明蕴叫娜姐和宁姐。
      她们各论各的。

      行李箱在石灰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明蕴在这样的声音中,一步又一步地走进了明天超市。

      嘈杂的声音在光滑的白色地板上消失了,明蕴又在这个冷清的家里出现了。

      只有墙上的电视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明霞坐在写字台那里,她的右手上夹着一根细烟,染了凤仙花的指甲格外吸引人的注意。

      她的手指勉强能跟修长能沾上一点边,指关节处的褶皱像是突出来的一层圈,烟灰星星点点地洒在铁盒子里。

      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似乎并不诧异她的到来。

      明霞朝着写字台里侧吐出一口烟,烟气像丝一样缠绕在一起,又在空气中被新的烟气冲散。

      卖烟的,一来二去,就时不时吸上一口,该改的,但到底还是没彻底改掉。

      “哟,回来了。你这头发,死难看。”

      明蕴的头发四向生长着,炸炸的,只有额前的几缕被汗沾湿了。而明霞看着,只觉得碍眼。

      明蕴拧着眉,用双手轮换着在鼻子前扇来扇去。

      “别吸烟。”
      她冷冷地甩出这三个字,将行李箱拉在身前,柳叶眼还在盯着明霞。

      明霞又吸了一口,炎热的夏天让她提不起一点儿精神,她算着日子,明蕴就快回来了。

      只是,明蕴回来的太晚了,再晚一点,这个夏天就快结束了。

      明霞将剩下的半支烟摁灭,扔在了被她当作烟灰缸的铁盒子里。
      “你先上楼去收拾吧。”

      明蕴没有动作。
      她们两个人连成了一条斜线,相互对视着。

      “考上公了吗?”
      这是明霞见到明蕴说的第三句话,在明霞眼里,只有带编制的公务员和教师才算是好工作。

      上次她们不欢而散,也同样是因为明霞强势地要求她一定要考上公务员,再不济也得考上教师编。

      好工作,谁不想要呢。

      明蕴因夏天而产生的闷热变成了在内心里燃烧着的一把火,因明霞的话而点燃的火。

      她的语气很冲,“没考上,没考上!我都说了我只是试试!你呢,你说什么,你说街坊邻居都知道,考不上多丢人。我上次就说了,你听了吗?只是试试,我想进企业。”

      “好了,什么也没成。最后找到的工作干了一个月也被辞退了,人家是985的硕士,还有亮眼的实习经验,我啥都没有!”

      明霞站起身,定定地看着她,冷哼一声。“咋?又说这个?好工作,你自己没考上,这不是想让你当公务员吗?”

      “我没听,你哪说了?进什么企业,考公、考编才是正经工作。你看吧,企业说辞你就辞你。”
      “还有你这头发,你看看,哪个女孩子和你一样?丑死了。”

      一口气梗在明霞心口,她眼尾的皱纹堆叠在一起,眼里带着怒气。

      刚说完,她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她的妈妈明丽,曾经因为她不昏怀孕,就这么说过她,哪个女孩子和你一样?

      但她们是一家人,流着相同的血。

      明丽和明霞还是共同迎接了新生命的到来,无比欢喜。

      明霞收拢思绪,当妈的也都是为了孩子好,明蕴这孩子,从小到大都跟她拧着劲儿。

      想当初,明蕴考上研究生,明霞心里说不出的自豪。可明蕴三年就只有寒假会回来,最近这一年,也不跟她要钱,她转过去的钱明蕴也不收。

      明蕴只说,她有钱,她能挣钱了。

      明明是母女,却像背道而驰的两个人。

      明蕴把包重重地砸在行李箱上,“我说什么,根本没用,你根本不听。想就能当吗?竞争那么激烈,我考不上才很正常。”

      “我说一句,你顶十句!我是你妈!”

      明霞红橘色的指甲指着她,声音响亮又尖锐,活像一朵盛开后又被人拽掉花瓣,露出花蕊的月季花。

      明霞穿着修身的小衫,肚子上的肉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微微颤动。

      “你说的对吗?你考虑我的想法了吗?你还说姥姥就想让我当公务员。要不是姥姥,我是不会去考的。你明知道的,我在写论文,还要找工作。”

      她们像两只刺猬,刺扎进了了软肉里却不知道痛,一个劲地往对方身上扎,要用刀子扎进最柔软的心里。

      明蕴的下嘴唇被她咬出血来。
      那血腥味经由舔抵流到口腔,仿佛又深入了她的骨髓,刺激着她的硬骨头,叫她绝不低头。

      密集的话语像泉水一样从她这里喷涌而出,积攒了许多年的闷气也在顷刻间再次爆发。

      她说得刻意,甚至故意提起了伤疤。

      “你总是这样,小时候把我扔给姥姥,长大了又要求我这个我那个。姥姥那么辛苦,死前连想看你一眼的愿望,你都做不到。
      等姥姥死了,你才知道回家里来,那有什么用?
      你是我妈,我就该听你的?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我有说过什么?我……”

      “啪——”

      明霞用力的一巴掌,打断了明蕴的话。

      熏人的烟味飞快地钻进了明蕴的鼻腔,影响着她的大脑,手指也不受控制地钻进手心。

      明蕴翻涌上来的热血被这一巴掌又打了回去,左侧脸颊瞬间就泛红。她咬着牙,生气地瞪着双眼,一字一句地从嗓子眼里蹦了出来。

      “这是你第二回打我!”

      第一次,藏在明蕴遥远的记忆里。

      她七岁那年。
      姥姥死了,最后一面只有她陪着,姥姥走之前嘴里还念叨着明霞的名字,但明霞没有出现。

      最后一片叶子落了,晚了,迟了。

      夜晚,她哭着、喊着、闹着,要和姥姥一起走。

      明霞第一次打了她,打了她的后背,她一直记得。
      不是因为挨了打,而是因为姥姥离开了她们。

      那个晚上,明霞搂着她睡觉。她用指甲挠破了明霞的脖子、胸口和胳膊,血痕像是随意溅上的红墨水。
      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六滴……

      直到她们的泪水变成一条小溪,明蕴才安静下来。

      这个世界上,只剩她们了。

      死亡只是一条河流停止流动,而另外两条河流急速流动,但她们本质上又都是同一条河流的延续。

      明蕴说不出话,她们避开姥姥死亡这个话题已经很久了,可她还是责怪明霞。

      那是一双显露出怒气的眼睛,眼里有明蕴读不懂的落寞和审视,独独没有难过,也许是难过被她深深地藏了起来。

      命运的回旋镖反反复复地由母亲扎向女儿,女儿扎向母亲。

      明霞头上夹杂着棕色也盖不住的白发,额头上的痕迹不像是皱纹,像是谁用刀子刻上去的,稀疏的眉毛又长在她的深棕色纹眉上,有些许陌生。

      明蕴哑了声,她沉默地背上自己的书包,再没看明霞一眼,拉起行李箱,又一次走向门外。

      只不过间隔了一小会,她又要离开了。

      轱辘声又一次在门外响起,明霞的右手像被明蕴烫伤了,她使劲甩了甩,无济于事。

      那种炽热感像是烫在了她的心上。

      明霞大步走向门外,看着站在路边的明蕴,又忍不住后悔。

      “你走什么走?老娘话还没说完呢!”

      明霞浑厚的声音从明蕴的身后传来。明蕴转过头,明霞正双手叉着腰,站在门口,像是要训她。

      天空突然变得很亮,是那种橘调的明亮。

      明蕴看着自己的双手,像是浅浅的凤仙花色蒙在了她的手上,世界被橘黄色的梦所笼罩。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明霞的脑子里的警钟骤然发作,巨大的、无法被直视的,那一团什么东西,它在飞快地冲破云层,好近,好近。

      太阳和月亮一起消失了,变化似乎就发生在谁也没有注意到的一瞬间。

      “明蕴!明—蕴——”

      破空声塞满了明蕴的耳朵,明霞朝她跑过来,在喊什么吗?

      明蕴顺着视线看过去,她的黑眸里倒影着天上那巨大的、橘黄色的石头,那种颜色快要占满了她的眼睛。

      那是陨石。
      表面带着火星,斜斜地要砸下来,距离明蕴很近了。

      明蕴立刻松开行李箱,向后跑,跑向她的母亲。
      她挥着手,大喊道:“我们去北边。”

      “刺啦——”

      一辆绿色的大巴车从北边过来,为了避开陨石而打着急转弯,撞飞了明蕴,又撞向了明霞。

      她们面对面被撞进了自己家的超市里,看到彼此眼里无法掩饰的意外、恐惧、失落、后悔……

      两双相同的眼睛里涌出相同的泪珠,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生理性的疼痛,还是心理性的悲痛。

      她们以极其诡异的方式拥抱在了一起。

      “轰隆——”

      陨石砸在了那辆绿色的大巴车上。

      她们死在了温热的拥抱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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