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青君禾

1、第 1 章

　　我是被人从水上救上来的。
　　听救我的刘叔说，他是在村子附近的河里捡到我的。那时我浑身是伤，肩上还中了一弹。村里的医生只看了我一眼，便摇头断言我活不过当晚。
　　刘叔说，他当初也以为我活不过那天晚上。
　　说到这，刘叔有些高兴的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没想到，你这小子，倒是命大。”
　　是啊，我也不禁感叹。我真是命大。

　　可惜的是，可能是在水中飘荡的时候太久，或者是磕到头上哪儿了，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一点有关于自己的记忆也没有。
　　对于我来说，脑海里最早的记忆，便是刚醒来时在简陋的土屋里看到刘叔饱经风霜的脸的那一天。
　　我是谁？家住哪里？是什么人？为什么会中弹？
　　我回答不出来，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一个都不知道。

　　有时候，独自一人坐在刘叔家门口等待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会感到些许迷茫和悲伤。

　　在刘叔家暂住的第二周，我开始和刘叔一起上山打猎。
　　起初刘叔坚决不同意，只是让我好好养伤。不过他最后还是拗不过我，同意我和他一起上山了。
　　刘叔是一个快五十多岁的有些干瘦的鳏夫，有一个儿子，但据说已经死了。听隔壁家的阿婆说，要是刘叔的儿子还活着的话，估计应该和我差不多大了。
　　他的年龄摆在那里，说是打猎其实不过是上山采些草药或者做点陷阱捡些兔子。我向刘叔要来了他藏在杂物里的猎枪，和他一起上了山。
　　在我握住枪的那一刻，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感觉时，我有些了然的笑了笑。视线里冒出了一只白色的身影，我扣下扳机。
　　“--嘭—”

　　枪声在山谷中回荡，刘叔有些惊讶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了句他倒是没看出来我还有一手这么好的枪法，便走到一旁去捡猎物去了。
　　我望着手中的猎枪，却没有想象的开心。
　　如我猜想的一样，我确实会用枪，并且，枪法还不错。
　　而这恰恰表明了我可能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我是谁？
　　为什么会用枪？
　　在这之下，到底藏着什么样的人生？
　　我拼命回想，却只有无边无际的空白回应我。

　　待在村子里的第四周，我做了个梦。
　　梦中的场景并不清晰，只大概记得是在一个幽暗的空间。
　　我试着向四周走去，却好像被困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传来，声音愈来愈近，是两个人的谈话。
　　“那如果，我离开了你呢？”是一个女声。
　　“那我就忘了你。”一道熟悉的声音回答道。
　　“离开你—”
　　“忘了你—”

　　他们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环绕，我想要走近他们，看清他们的面容，却无法离开那片黑暗。
　　只能听着这些声音在我的耳边环绕。语速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窝蜂的都飞向了我的脑海里，令我头疼不已。
　　“忘了你—”恍惚间，我呢喃道，与那道男声重合起来。一瞬间，我像是被雷劈了一般，脑子一片空白，那道熟悉的声音便是我的声音，而这是我的某一片记忆。

　　不知什么时候，声音停止了，困住我的黑暗也撤退了，只为我留下一扇发着光的大门。
　　我走过去，推开门。瞬间，大片大片的片段向我涌来，我陷入了黑暗。
　　陷入黑暗之前，我看到了一双清冷、坚韧却又令人想要落泪的双眼。

　　待在村子的第五周，我的记忆开始逐渐恢复。
　　在某一早晨，我向刘叔说明了去意。
　　刘叔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并未挽留，只是有些沉默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向以往那样。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刘叔对我很好，将我当作是他的亲生儿子一般的对我好。要不是他，我早就死在了那冰冷刺骨的河水当中。
　　但同时，我又不得不走，我的身份特殊，长时间待在这里只会牵扯到大家。
　　况且，我抬头看向远方，我还有不得不做的事情。

　　“走吧。”刘叔沉默了许久，才说出了一句话。
　　“我知道，你是个要干大事的人。”他停顿了一下，抬起头，浑浊的眼神有些惆怅的望向了远方。
　　“我儿子，是和你一样的人……只不过，他没有你幸运。”说完，他又重重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他豪爽的笑了起来，“到那时，也不必来这里找我……”他望向南方，红了眼眶，“到那时向南方倒一杯酒吧，我儿子就在那里。”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的点点头。

　　走出村口的那一刻，刘叔叫住了我。
　　“小子，”他沉默片刻，良久才问我：“你们会胜利吗？”
　　“林一凡，我们会胜利吗？”
　　一瞬间，二人的声音在我耳边重叠。
　　我望向刘叔，他沉默而又热切的望着我。
　　“会。”我承诺道。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我躲藏在北平的小巷中，躲避着敌人的追捕。
　　这是我潜伏在北平的第三年，如今的北平与我记忆中的北平并未有太大区别。
　　城还是那座城，唯一的不同，可能便是当初那些一起同行之人，如今大概只剩我一个人长留于世。
　　记忆中那些并肩同行的面孔，已经慢慢在这世间消失。

　　在我辞别刘叔，离开村子之后，我先去了一趟上海。
　　我来上海，是为了见一个记忆中的故人。
　　我循着脑海中的记忆，一路躲躲藏藏终于来到了记忆中所写的地址。
　　我敲开了租界的大门，顾璟有些疲惫的走到了我的面前。
　　“林一凡？”她惊讶的问道。
　　“是我。”我浅笑着回答她。

　　顾璟与我记忆中的人已经大有不同。我记忆中的顾璟是江南顾家大小姐，头发用精美的发簪盘的一丝不苟，穿着古朴绣花的裙子，站在顾家伯母的身后，眼神平静如潭水般望向来人。
　　美则美焉，然则无神。
　　如今的顾璟则穿着月白色旗袍，乌发随意的披在身后，虽难掩脸上疲倦之色，可与我们二人第一次相见之时比较，整个人明艳动人，眼里燃着希望的光芒，与多年前被禁锢在顾宅里郁郁寡欢的顾家大小姐判若两人。
　　“你……”她张口，想要问些什么，目光在我脸上扫过，终是咽了回去。

　　“我此次前来，是想让你为我编造一个身份。”我来不及与她叙旧，道出本次造访的目的。如今身份盘查的越发严厉，顾璟的另一个身份明月先生在整个上海文化界颇有声望。事到如今，我只能求助她。
　　“好。”她并未推辞，只是有些迟疑的问我：“伯父和伯母那里……”

　　我有些恍惚，一时之间想起了我离开家的那一天。
　　我走的那天，母亲并未露面，父亲虽面露不舍却也只是叮嘱我几句。他们知晓我此番离开所为的是什么，虽不舍却也是尊重我的意见，并未有所阻拦。
　　“不要告诉他们。”我回过神来，望向顾璟。就让他们认为林一凡已经死了吧，我想。在我离家前往上海的时候，我便早已预料到这一结局了，他们应该也早已想过这个结局了吧。失去的儿子还在人间，顾然是件好事，可当这位儿子将在不久之后死去，对于父母而言，又将是多大的残忍？再次得到又失去，比失去更残忍。
　　“若是我还能活着回来的话，我会亲自向他们请罪的。”待到迎来胜利的那天，待到我还存活于这个世间的话，我会亲自回去，跪在他们的面前，请求他们的原谅。
　　顾璟轻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