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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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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无羁面无表情,极黑的瞳色与冷雾相凝,睫毛染了雾气,根根分明,带着桀劲的力度。
晨露缭绕,他周身更冷。
皮肤白如天山雪,一袭白衣又将这种白衬得愈发透明,他的声音也如枝上琼雪。
“无事。”
柳云逸笑,“为何连日来都都不见你人?”
谢无羁抬手,手指擦过剑柄,“追查百岁灯。”
“瑶儿很担心你。”
白衣仙君停顿了一下,才说:“无需担心。”
这时,两人同时朝前方看去。
柳云逸折扇轻摇,似笑非笑看着不远处一前一后的身影。
准确的说,是三个人。
柳云逸挑眉,“看来,村里有事要发生了。”
谢无羁不说话,手轻轻搭在剑柄上,手背青筋突起。
。
刘村长回来了,风尘仆仆赶着车。
沈离第一眼看见他只觉这个人已然风烛残年,哪里是壮年该有的状态?
两鬓未老先斑,脸上皱褶层叠,颧骨被晒得通红,最后变成一张又薄又干枯的皮覆盖在骨头上。
刘家村有大事件发生,却不是这一桩。
沈离拉着小女孩的手。
女孩浑身脏污,小脸几乎藏在淤泥下,只露出一双灵动的眼,右眼下方赫然一颗朱砂痣。
陆刃百无聊赖,不知从哪折了根草衔在嘴里咬着,吊儿郎当,不正经。
他红发??飒沓,满身傲骨,一副野性难驯的模样,站在少女身边,却有种恶犬被驯服的感觉。
忽然凄厉的哭喊从门外扑进来,女孩被一个女人紧紧抱在怀里,沈离认出,正是昨晚烧纸的妇人。
张氏情绪高昂激动,“我的玉儿,我的玉儿啊....”
女孩也忍不住哭出来,二人相拥而泣。
沈离并不惊讶,路上她已问过女孩的名字,女孩脸上的朱砂痣也可以证明,她就是张氏的女儿。
她只是奇怪,为何张氏当时一口咬定玉儿已不在人世?
又为何,玉儿会莫名出现在那片湖泊附近?
据刘日胜说,那湖泊对岸就是鬼哭林,平日里村民绝不可能靠近,即便出村也是走山路,尽可能避开。
当时小女孩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一个劲摇头,后来在沈离的努力下,才怯怯开口,却道出惊天隐情!
祭品。
刘家并未因刘用的到来而喜悦,反而头顶笼罩着愁云惨淡。
村长刘用垂着头,刘日胜也一语不发,刘夫人抱着两个孩子进屋,个个失了魂一样。
柳云逸摇着扇子,凤目流转,但笑不语,谢无羁看不出神色,白衣依旧纤尘不染,他抱着剑,立在一旁。
陆刃啧了一声,“老头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你儿子的说法与我们得知的不一样呢?”
柳云逸笑,“刘公子说,待刘村长回来,便雇好船队送我们过河,哪怕我告诉你,我们并不需要船,你也坚持说水深雾重,船辑恐坠,还需要特定的祭祀,怕那不测风波,现在想来着实可疑。”
刘日胜欲言又止,脸上流露窘态。
柳云逸并未放过他,“你雇的怕不是船队,而是镇上的捉妖队!”
刘用面如菜色,一语不发。
刘日胜浑身打颤,他眼含泪水朝着众位深深下拜,“各位仙长,对不住,在下确实有所隐瞒,可也是无奈之举,就怕...”
陆刃冷笑,“怕实话实说,我们就不留下了。”
柳云逸折扇轻晃,点了点堂中面如土色的青年,“你是怕我们有去无回,又不想害了我们的性命,才叫镇上的捉妖队与我们同行,至少能保住一条命,我该说你愚蠢,即便是坏,即便诓骗,你也还是尚存一丝良心。”
刘用看着自己儿子满脸憔悴,自知再无法遮掩。
“各位仙长赎罪,我儿子也是为了桃源村...若要责罚,请责罚老朽,老朽这就将所有事情,再不敢有任何隐瞒告诉各位仙长......”
原来鬼哭林的故事只是先祖留下的一个坊间传说,真正的怪物不在林中,而是在水中。
刘用娓娓道来。
“祖父说,它身形巨大,全身乌黑,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原本它并不是妖怪,而是我们桃源村的守护神,每当它出现时,浑身通透如霞光普照,起舞下金雨,长尾似芭蕉,云间游动如流风回雪,保我桃源村世代生活富足,风调雨顺,可不知何时起,它竟入了魔,那一日天地变色,风狂雨骤,它忽然发狂碾碎了全村的神庙,沉入仙子湖中,自那以后,我们开始每年提供祭品...”
“若不照办待如何?”谢无羁忽然发问。
刘日胜不敢看谢无羁,“无人晓得,只知道曾经有过一回,村里的人死伤大半,田地全毁了,自那以后祖宗们便再也不敢。”
“那你们说的那个诅咒又是如何?”沈离问。
林瑶光坐在柳云逸旁边一张太师椅上晃着脚,嘟着嘴,“是他们瞎胡说的呗!”
沈离没有说话,目光一直对准刘日胜,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直接被无视,林瑶光有点生气,自己是玄天宗大小姐,对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狐妖,如何敢这样一次次怠慢自己?
她抽了抽鼻子,委屈看向白衣仙君,发现谢无羁一直看着沈离,目光专注。
林瑶光愣了下,强烈的不安袭上心头。
柳云逸呢?
她又扭头去瞧,竟也目不转睛看着沈离!
忽然有个庄稼汉打扮的人急吼吼跑进来,“不好了村长,山头塌方,麦田被埋了大半,有人看见云里有东西!!”
刘用噌地站起来,又颤巍巍晃了一下,他目光僵直,绷着的身子,慢慢坐下,如同折叠一片干枯的树叶。
“完了,定是玉儿跑了出来,激怒了水里的妖怪。”
刘日胜当机立断,“快!把玉儿再送回去。”
“不能回去!”张氏抱紧玉儿。
平日里都是熟人,庄稼汉有些犹豫。
张氏扑跪在地上,膝行至村长脚边,一面磕头一面哭,“求求村长开开恩,别把我玉儿送回去,要献祭,就把我老婆子送去吧,反正我也活够了,但玉儿还小,她还是个孩子。”
刘日胜眼中闪过挣扎,最终还是重归冷漠。
“不行!把她送回去。”
那庄稼汉又开始动作,张氏忽然发了疯,对着来人又踢又咬。
她把女孩往身后一藏,指着堂上两人,满面悲愤。
“我呸,什么祈求平安,不过就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就要我女儿去死。”
“胡言乱语!快把她嘴堵上,赶出去!”刘日胜额间青筋暴起。
又进来两个力气汉子,上来就要抓两母女,沈离挡在前。
沈离:“为什么不让她把话说完?这件事,是不是还另有隐情?”
刘日胜看出沈离并非有其他几位的本事,一行人当中似乎也不怎么重视她,语气略有不耐烦。
“小姑娘,这是我们村自己的事,还请你不要多问了。”
沈离不听这一套,“你这般草率,就是草菅人命,还不许人说,不许质疑,这是什么道理!?”
“小姑娘,我念在你与仙长同行,对你克己有礼,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离倔起来也是一根筋,“没把话讲清楚,你们就是不能把玉儿带走!”
三个庄稼汉见状要冲上来。
谢无羁握紧雷蛰,目光冰冷,忽然衣角被人扯住,见林瑶光双眼微红。
“无羁哥哥,我怕。”
白衣仙君一顿,他目光有些滞凝,倒不是因为少女的眼泪,他刚刚内心涌出一股戾气,下意识竟要上前。
但是,他上去要做什么呢?
沈离灵力低微,面对凡人还有一战之力,正要用尾巴扫开来人,忽然空气中炸开十几个火球,热气将屋顶轰出一片乌黑。
三个大汉被热浪冲倒,捂着脸在地上哀嚎。
陆刃的狂,是遮天蔽日的云,凶猛热烈的浪。
他一头红发明亮炫目,勾着淡淡的懒笑,雅痞中又带着不羁,凌傲如崖壁上的松枝,危险又锋利。
他两指轻轻捻了捻,一个蔑视的动作,仿佛视对方为蝼蚁。
“三打一,够不要脸的。”
指尖还残留的咒术痕迹。
他虽是笑着,眼中阴鸷凶狠,桀骜的,慢慢扫视刘家人。
“反正活着也是浪费空气,不如做块木炭,如何?”
刘日胜梗着喉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刘用:“够了,日盛!”
刘日胜抿着唇,看向刘用的眼里悲伤中带着委屈,即便是成年人亦会在这种时候对至亲流露出的软弱。
刘用对他缓缓摇头,“别说了。”
刘日胜撇过头,堂堂七尺男儿红了眼,他垂下头,宽阔的肩有些颤抖。
刘用这才面对众人,眼中漫出苦涩,“日胜是为了救我...”
鬼哭林是假,妖怪是真,诅咒亦是真,却不是整个桃源村,而只是刘家。
这个诅咒很奇怪,传男不传女。
只有一个破解方法。
找到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孩,一命换一命。
这个女孩必须八字极阴,又是在至阳之日出生,这样的脉象极为罕见,于普通人无益,却是修炼之人和遇而不可求的炉鼎。
可这样的人上哪里找呢?
历代刘家人都花重金去各地寻找,不仅劳财伤命,或许最后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在短暂的生命终点惶恐孤独的死去。
刘家也因此日益衰退,根基具毁。
柳云逸笑得意味深长,“刘公子也不例外,变卖家产为父寻‘药’?”
“这个女孩就是玉儿!”沈离咬牙。
简直禽兽不如!!
刘日胜颓丧着肩,整个人死气沉沉,没有否认。
沈离气地两眼发黑,“一命换一命这种事,你们也干得出来!?”
刘日胜忽然猛地抬头,他情绪激动,拍着胸脯,捶胸顿足,“那你要我如何?你要我如何!?我如何能看着自己父亲就这样死去!?我也知道不道德,我也知道不公平,可如果牺牲了别人的孩子,只要能救了我父亲,我都回去做!”
沈离:“这和杀人没有什么两样!”
刘日胜冷笑,“若是你,待如何?”
沈离想到外公,停顿了下。
刘日胜冷笑,“好话易说,只因死的不是你家的人,便可高高挂起,事不关己!”
沈离摇头,“不会!”
少女停直身板,目光坚定,看着瘦弱矮小,却让人莫名生畏。
刘日胜怔住,“那你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在乎的人死去?”
沈离:“即便如此,我也不会。”
一开始她确实有些动摇,不过很快,她就打消了念头,并且唾弃自己。
外公不会愿意。
他那样善良和煦的人,又如何能忍心别人家的孩子为他而死?
那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即便失去亲人会让她饱受锥心之痛,她也不会让自己最爱的人余生都陷入那种万劫不复的痛苦之中。
刘日胜不信,不屑道:“说大话谁不会。”
沈离不愿与他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与其把钱花在寻找替死鬼,为何不重金酬取高人降妖?”
刘日胜嗤之以鼻,“你以为我不清楚?寻常凡人道士哪是那妖怪的对手,十有八九一去不回,反倒惹恼了那妖怪,后患无穷,你也听到了,方才来人所说山体无故坍塌,这是一个警告!”
沈离沉默了,被愤怒冲昏的头脑冷静下来。
她感受到刘日胜纠结痛苦的抉择。
只是亲疏有度,血浓于水,相比玉儿这个陌生的女孩,刘日胜选择了自己的家人。
沈离看向谢无羁一行人,“你们要去降服水中之妖吗?”
谢无羁没说话,他清冷绝艳,风姿玉骨,冰冷的让人感觉不到温度。
沈离的心往下沉。
柳云逸笑了下,“沈姑娘,我们要寻找的东西,绝无可能在水里。”
“灯芯乃炙热之物,与三味真火同根同源。”谢无羁淡漠的语气令人绝望。
这样的东西,又如何会在水中?
沈离不死心,“你不是说,百岁灯对村子有反应吗?百岁灯是不会说谎的!”
谢无羁目光淡漠,“只是方向不错,亦有可能是仙子湖对岸。”
沈离茫然,“所以我们要去仙子湖对岸?”
谢无羁颔首,“不错。”
沈离绝望了。
言外之意已然明了,他们不准备出手。
哪怕已经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沈离还是止不住的失望,仿佛天地间只剩她一人。
她不该妄想,不该期待。
可生命就是如此,向上攀爬是本能。
不想等死,不想放弃,这一路走来,她失去了太多,妥协了太多,最后她得出结论,软弱,并不能留住珍惜的东西。
她想起那一晚张氏的眼泪,还有此刻她将玉儿护在怀里赴死的绝望,她又想到那个下午,外公牵起自己手。
要是,那句道歉,她说出口就好了。
她看着谢无羁,这一次,她的目光坦然落在那张孤冷俊逸的脸上,深刻的,好像要将他记在心里。
小兔的事情,她还是怨的,可她更怨自己的软弱!
他本就不喜欢自己,他帮林遥光也不奇怪了,就像这一次,他不帮张氏一样,可她依旧记得那日,他挺身为她挡住雷劫,那瞬间,她的世界被点亮。
没有人,能不心动的。
就像瑶台之上的月光,原是永远不可被凡人攀望。
可她只是个凡人,不懂神仙的心思。
沈离胸口翻涌着某种情绪,像是一种补偿,对于过去无法释怀的那些遗憾的,一种补偿。
如果她麻木不仁继续往下走,即便能苟延残喘,那这辈子,她也就这样了......
竹木的窗棂被风鞭打的哐当作响,她裙摆如春江堤头的杨花,点点尘土是绽放的旧梅,她容貌普通,面容明亮坚韧,周身落下的光斑也变得活泼跳跃,绚烂无边。
“我明白了。”沈离点头。
谢无羁一直注视着沈离,少女面色如常,可他总觉得遗漏了一些重要的信息。
他读不懂她脸上的情绪,他的心一点点收紧,雷蛰在腰间轻轻嗡鸣。
柳云逸:“刘家村的事我们无能为力,亦不会插手。”
一锤定音,将一对孤寡母女打入地狱。
张氏抱紧玉儿。
妇人绝望又坚定,她不会再让女儿孤身一人。
林瑶光从太师椅上跳下来,拍了拍粉色的小裙子,“我们可以走了吗?”
沈离:“你们走吧。”
谢无羁冷目一厉,“你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