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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   结罗这辈子只佩服过两个人,一个是教授他弓箭制造技艺的师父,一个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哥哥烟罗。

      敬佩师父,因为他鬼斧神工,擅长各类弓弩机括,他学艺多年,也不过掌握师父毕生精华之九牛一毫。令他折服的,是师父品性德行,视功名利禄在他眼中只是烟云流水,世事沉浮于他只是白羽飞絮。一壶酒,一张薄被、一座草庐便是他最向往的逍遥与自在。还记得师父的草庐上无匾,只有一片残破的木牌,上书:今夕何夕?只求梨溶院落,一晌依偎。

      那是他过世的师娘,平生夙愿。

      师父每次谈起师娘,总会饮一壶梨花白,坐在石凳上,低首垂目,凝望着那棵年岁久远的梨花树,久久回不了神。

      院落里梨花如雪,夕阳里垂髫似绢。

      往昔何夕,今夕何年。

      十四岁出师那年,他见到了记忆中那个模糊却温暖如旭的身影。都说兄长如父,哥哥却是比父亲待他更为严厉,决定让五岁的他送去学艺,命他十四岁定要学成出师的,都是他。这个人对弟弟狠,对下属狠,对自己更狠。这个人看似最无情,但却最有担当,他扛得起,放得下,为达目的,对人对己狠得下心。

      在哥哥心里,有父母遗愿,有氏族荣膺,有天下苍生,独独没有他自己。结罗亲眼看着他将心爱之人送上不归途,亲眼看着他将一颗心剜成两瓣,一半被那人带走,一半埋在了地底。哥哥痛一分,结罗也痛一分,他懂得他的身不由己,他懂得他心肝里的百转千回。因此,即便哥哥有一天利用到自己,结罗依然倾慕他、敬畏他、钦佩他。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处,都囿于那一句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便是从欺骗自己的第一个字开始的。

      师父告诉过结罗,天下人都是骗子,区别在于,能够骗自己一辈子人往往不自知,处心积虑骗别人一辈子的人总在最得意时清醒;有的人今生今世只能骗周遭之人,最后也走进别人设下的骗局;有的人能骗取天下苍生,却陪葬了一辈子的光阴和哀乐。

      “你要做哪种人?”师父问结罗。

      结罗想了三天三夜,回答师父:“骗取苍生。”

      “为何?”师父摇着头苦笑。

      结罗摩挲着哥哥送给自己的玉佩,笑道:“哥哥说过,今生今世,我的光阴和哀乐都不是自己的,既然如此……不如骗取苍生,聊以祭奠吧。”

      师父瞠目惶然,无言以对。

      手握着弓胚坐在炭烧的火炉边,结罗勾起嘴角,叹往事如风,韶华渐逝,自己总归逃不脱命运的幽禁。自己能选的,终究所剩无几。又想起十岁时师父与自己的对言,禁不住在心底自嘲起来。
      十岁生辰,师傅将自己珍藏数年的绝世好弓,送与结罗,为弓取名为碧水弓——取意“沉碧于海,若水澄明”。

      随后,两人到河边放灯,师父问:“结罗,今日你年满十岁,可有许下什么愿望?”

      结罗指了指脚边,道:“嗯。师傅,我将愿望写在河灯上了。”

      师傅点头道:“不慌放,拿给为师看看。”

      结罗将一盏精巧的河灯递过去,岂料指尖沾染晨露,拿起河灯时,将少许两字晕染开了去。
      师傅定睛一看,双目微瞪。“弓尽天下?”

      结罗刚要点头又摇了摇头,伸长脖子一看,撅嘴道:“哎,有两字已经隐去。师傅,我再写给你看。”

      他使得一手俊逸挺阔的字体正写道:“弓尽藏,戏天下。”

      见师傅扬眉,结罗立即解释道:“徒弟想藏尽天下所有的弓箭,戏弄那些燃起烽烟战火的帝王一回!如此这般,天下便没有杀戮了吧。”

      师傅叹了口气,面色愁楚,缓启唇齿道:“结罗,怪只怪为师只教授你弓箭的制造技艺,未让你参阅其他兵器。然而,就算你藏尽天下间所有兵器,杀戮永远不会停止……因为真正夺人性命的不是兵器,而是私欲贪婪、爱恨情仇,凉薄人心哪。”

      有些劫难,的确无人能挡。

      结罗甩了甩头,将如花瓣随风飘散的思绪拉扯了回来,重新缠绕在岁月的卷轴上,尘封在脑海。哥哥交给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大半,若计划不变,他只要小心谨慎,定然能够全身而退。

      只是,望山的身份,令人有些捉摸不透。

      心有所思,但手中的动作未有分毫懈怠,掌中的这只竹胎是按照他的要求,用扁担剖开的两片旧竹片,夹着中间一片新竹片,以猪皮胶与鱼胶混合胶粘合而成。竹胎制成之初,需在头尾以及中部“走绳”几圈,加以固定,放上几天,才能进行下一个步骤。

      结罗看了看,这段时日弓人日夜赶工,两百只竹胎差不多都已成型,接下来,就该他出马了。三层竹片制成的竹胎比单片竹要厚,弯竹胎的功夫若不到家,只能糟蹋材料,结罗早就与其他弓人商量好,由自己一人弯竹胎,以免费料费时。

      伸出手靠近炭炉,试了试炉子上的火温,结罗神情专注,侧着身子对身后喊:“去,找个大小合适的铁网来。”

      被请来帮忙的工匠像是迟疑了一会,才有脚步声响起。

      接过从背后递过来的铁网,搁在炭炉上,结罗满意地看着火焰变得均匀,又喊道:“去,把弓挪子搬过过来,一会儿就用得上。”

      又是一阵迟疑,脚步声缓慢响起,那人像是不熟悉作坊里物什的放置,来回转了好几圈。

      半晌,结罗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接过从背后递过来的东西一看,眉头高扬,“我要弓挪子,你拿木锉子过来干嘛?”

      “何为弓挪子?”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结罗心说,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呢,随即唇角一压,转过脸去。“大人,你何时来的?”

      “唷,先生可使唤我半天了,居然不知本官何时来的?”望山板着脸,岔开腿,仰着头,坐在长凳上,很有些占山为王的山寨大王的派头。

      结罗一撇嘴,“在下做弓时一向过于专注,即便身后着火,恐怕也未可及时觉察。不知大人屈尊前来有何事啊?”多谢您没事就快滚吧,不要在这里添乱!

      “哦……先生一人劳作实在辛苦,我自然是来帮忙的。”望山摸了摸胡子,眼角藏笑。刚才他进门时,就悄悄把弓人们都喊了出去,让他们休假一日,众人都走光了,结罗还未察觉,也果真是痴迷于一物,眼里容不进他人他事了。睿儿也真是听话,乖乖被布兜兜着系在结罗背上,早就沉沉入睡,不吵不闹。

      结罗这才往四周望了望,此时此地真的只有他们俩。“大人真要帮忙?”

      “是啊。”望山翘起腿,一双眼直勾勾在他身上打转。

      “帮我搬弓挪子过来,就是那边墙角柜子上的东西。”他抬起手去指,让望山看清楚,说完便低下头,双手握紧竹胎,将其中间细窄部位置于炭炉上方,看似靠近火焰,却不会被烤糊。

      结罗紧盯着火焰与竹胎,手腕来回转动,让竹胎烘烤之处所受热量一致。烤热之处便是竹胎待折弯的部位。

      将弓挪子搬来的望山看得却有些心惊。那炭炉里冒出的火焰好似要攀附结罗纤细的手指而上,冒着艳丽的火舌,吞吐着热浪。

      再看结罗,面容静谧,连大汗都不出一滴,望山这才放下心来,坐到他身后。

      因着结罗清癯冷然的神色,原本热火朝天的作坊竟沾染上静止的庄重与肃穆。

      “不烫么?”瞧着结罗越来越前倾的身子,望山忍不住轻声询问。

      噤声,无言。

      望山脸上浮漫出一丝挫败和不悦,又问了声,还是未引起这人的注意。他沉默了,片刻,扯出一抹如恶作剧孩童般的笑纹,伸手揽上了结罗的腰。

      远看似竹,近看如柳,盈盈而握,顿感柔韧紧致,一时间竟不舍放手。

      仿若一股内敛的温软之力,从指缝中冉生,将望山的手掌团团围住,不得动摇。

      小心翼翼去看结罗的眼色,脸上更平添几分诧然,这人真真如入至臻佳境,眼之所及,手之触及皆是心中所思所悟,心手合一,目光如炬,竟对他非礼之举全无觉察。

      悻悻然,在这样的人儿面前,望山除了自惭形秽,只觉得心思猥琐,玷污了这一汪清渠。但又带着一缕侥幸与缱绻,顷刻才松开了手。

      便静下心来,目光跟随结罗的手指,翩然浮动。

      结罗掌中的竹胎已经被火烤得柔软,他略微用双手往中间压了压,便用了大力,从两头往里,将竹胎弯曲,不过眨眼功夫,这只竹胎形成了竹皮面在外的圆弧形。用炭火烤,弯竹胎最关键之处就是掌握火候,经验稍微不足,很容易把竹子外皮烤糊,而竹子内芯却未烤到软硬适中。

      弯成了圆弧形的竹胎,被结罗拿起来看了几眼,靠放在一边。他即刻拿起一边的弓挪子放在自己膝盖上,取下上半部的木头模子,再将竹胎置于下半部分如流水的木头模子的弧槽中,迅速将上半部模子压在竹胎上,两相吻合,两手在头尾两端用力对压,使竹胎依照上下模子里弧槽的弯曲弧度嵌入其中。

      如果不烘烤竹胎就上弓挪子,胎不够软,容易折裂。

      这个道理,就如宫廷里中的白案师傅制作糕点,想糕点成什么型,就做与之对应的模子,往里面一压,就行了。只不过,竹胎不是那么好塑形的物件,它有韧性,切削已经十分费劲,弓人需要它弯曲成何种弧度形制,起初必须得用火弯竹胎,然后才能上弓挪子。

      说白了,弓人制成的弓挪子,就是制造弓干时的木头模具。

      但光这么压还是不行,结罗双手压了一刻钟,有些气喘吁吁,头也不回地喊道:“去,把走绳拿给我!”

      望山眼睛眨巴两下,心说我哪儿知道走绳是何物?只好虚心求教:“哪个是走绳?”

      “桌上,穿着麻绳的,那个长柄的东西。”声音大了几分,结罗显得有些不耐。

      顺从把走绳给他递过去,望山就见结罗一言不发地用一只胳膊压着弓挪子,一只手捏着麻绳绳头,另一只手放开走绳,在上了弓挪子的竹胎一端上绕出一个结,然后使走绳旋绕而上,拇指压着麻绳,不一会儿就在弓挪子一端系了起来。系好的麻绳整齐挤挨,绷得既紧又密。

      再给另一端系绳,就比方才省力了。

      等到结罗把上了弓挪子竹胎两端都用麻绳系紧,这项工作就算告一段落。

      早知道如此费事,望山断然不会放其他工匠去休息,只留结罗一个人。自己虽然孔武有力,但在这作坊里,还真是帮不上忙。心里生出一丁点的愧疚来,他便想着应当让结罗减少些负担,伸长了手臂要去抱睿儿。

      手却被结罗狠狠拍掉,耳朵被一声怒吼震颤了,“大人又要作甚?刚才轻薄于我,我隐忍未有声张,这会儿又想摸哪儿?!”

      “谁摸你了?”望山决心睁眼说瞎话,打死不承认。转念一想,觉得也不必咬死不认,勾起嘴角道:“先生不要血口喷人,本官不过一时手滑而已,看得先生技艺超绝,过于专注,以至于未能留意触手所及是何处,哎呀……没料到会令先生恼怒,实在是本官的不是了。”

      言毕,还拱手鞠了个躬,仗着有大胡子挡着,笑得不亦乐乎。

      “你你你!”结罗怒气冲顶,但望山说的话又极为巧妙,还拿他卓绝的技艺给自己对他的“非礼”做了幌子,不但高明,还使结罗抓不到把柄能够反驳。

      深吸了几口气,结果自觉无论如何不能咽下这口气,但这件事已经再纠缠下去已然无趣,只得再其他事上找回面子,于是眉梢一挑,将背后的布兜解下来,对他道:“大人也看到了,这弯竹胎的活并不容易,只怕在下卯足了力气,三天两夜也不一定能做完。造两百支良弓的时限还剩一月不到,在下必须加紧赶工,这三日我就不回府睡觉了,就烦劳大人好生照看睿儿,照顾好他的起居饮食吧。”

      “呃……好好。”还以为他要恼羞成怒,但却突然严肃起来,望山颇为不惯。但还是手脚很快地接过睡意香甜的睿儿,回答:“那先生您忙,睿儿我就抱走了。”

      “呵呵,好。”结罗喉咙里发出笑声,贴在面上的人皮面具却是皮笑肉不笑,看得瘆人。

      望山背脊生汗,抱着睿儿踱步回到县令府邸,心里始终感觉怪怪的。

      吩咐了厨房晚上给睿儿蒸几个鹌鹑蛋,要了个汽锅鸡,和豆腐绿笋汤,望山便回到房中,对着房顶打了个响指。

      “爷,白绢的来路有了点眉目。”这次一闪而出的是紫潭,不是叶桢。

      望山坐在床边,给睿儿掖好被子,“讲。”

      “这种白绢,是天昭国的凌琼郡盛产的白泠绢。”紫潭掏出一张薄绢,与那日叶桢得到的白绢一起递上。

      “的确是同等质地。”望山皱了皱鼻子,“天昭国近年来与绛双贸易往来不多,这种白泠绢也没有多少人买得起,你顺着这个线再查。”

      “是!”紫潭点头领命正要走,被望山叫住,“等一下,你通知叶桢,接下来这一个月还有三件事你们需得办好:第一,查清大王子的人把三郡大小官员子女关在何处,弄到关押者名单;第二,到楙月谷散布蛇灵显灵,我们的兵士水土不服、身染怪病的流言;第三,给我密切监视福坎一家,一旦发现大王子派人的特使,配合福坎演好那场戏。”

      紫潭面色一喜,多嘴道:“爷是想引君入瓮吗?”

      望山抿嘴冷哼,“你以为,一个瓮就想困住那条大鱼么?你无需揣测我的用意,吩咐你们什么,你们做好即可,多做事,少开口,不用叶桢重新教你规矩吧。”

      “是。”不敢再多言,紫潭迅速闪身而出,额上的冷汗被风吹入发丝。

      是夜,月冷风清,望山哄着睿儿吃完晚饭,又与他在床上玩了一两个时辰,便哄着他睡觉,他好抽身处理公务。

      但睿儿下午睡了许久,这会儿全无睡意,在望山身上爬来爬去,一下揪他的下巴上新长出的短须,一下依依呀呀像是要与他嚷嚷,闹得紧。望山无法,又不忍心点他的睡穴,只得耐着性子哄,却是吼不得,吓不得,只好扁着嘴骂骂结罗出气。但睿儿好似听得懂他在说爹爹坏话似的,望山骂一句,他就扑过来张开小嘴,用刚刚长出来的小门牙咬住望山的胳膊。吧嗒吧嗒,口水还流成滩涂一堆。

      望山告饶,只得抱起他坐在自己脖子上,玩飞飞,这才让小祖宗消停下来。又折腾了三刻钟,睿儿的眼皮开始打架了。总算把他哄到被子里睡下,望山长出一口气,觉得比上战场还要累。就怕小祖宗半夜饿了要醒,只得麻利地处理完公务,吹灯睡觉。

      迷迷瞪瞪之间,刚要坠入梦乡,望山“啊”的一声坐起来,原来睿儿长牙,正是磨牙的时候,嘴边有什么就啃上什么,他力气还大。望山怕手太重伤了孩子,只得慢慢从他口中夺回自己的手。几颗小牙印清晰排列在手背上,看得望山哭笑不得。

      无奈,躺下盖被,把睿儿的脑袋挪向另一边。

      但还未过多久,望山又被惊醒,睿儿不知何时转过头来,又咬住他的手不放了。如此反复数次,望山一咬牙,干脆把手塞到睿儿嘴巴里,给他当猪蹄啃了,心里把结罗痛骂了一百万遍。

      他终于明白,自己抱着睿儿离开时,结罗眼眸里促狭的光芒意味着什么了。

      “该死的,又被他摆了一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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