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阙逐星》都是徒劳

75、以牙还牙

　　距离城中约十五里外，依着一处缓坡，有一片废弃多年的巨大演武场。两日前，潜伏在绵阳城内外的所有瀛御士兵，便已接到密令，悄无声息地在此处集结完毕。

　　冬日严寒，久经灾害的南方部族，你哪怕挨家挨户去搜，刮出来的大米可能也不够煮一锅粥。可偏在这处能藏下三千兵甲的废弃演武场里，人还没走近，风就先送来了浓郁的酒肉香气。

　　“慢点儿，排好队，不要挤！”掌勺的火头军手腕一沉一扬，动作麻利得像个打铁的匠人，精准地将一勺勺混杂着肥肉和菜叶的汤水舀进递过来的陶碗里。“挤洒了汤水，你们这帮饿死鬼今晚就喝西北风去！”

　　他嘴里骂骂咧咧，却全然未影响小兵们面上洋溢的笑容——在这冰天雪地里，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香汤，还有肉吃，被骂两句又有什么值得往心里去的呢？

　　“阿蒙哥，你那碗有几块肉？”年轻的小兵端着刚打好的菜汤，踮着脚凑到前面一个瘦高个老兵身边，眼睛直往对方碗里瞟。

　　被问到的人睨了他一眼，板着脸道：“瞧什么？你碗里没有吗？”

　　“我这不是随口问一句吗。”小兵小声嘀咕了两句，又岔开话题道：“这大冷天，喝上这么一碗热汤，可真舒服啊——”

　　“舒服什么？这就叫舒服了？没出息。”老兵嗤道：“在家，抱着自个儿的老婆孩子窝在被子里，那才叫舒服呢。”说完，他送了一块油汪汪的肥肉到嘴里，恶狠狠地嚼起来。

　　“哦——原来阿蒙哥是想嫂子了啊。”小兵忍不住嬉笑起来，“哥你再忍忍，等拿下这空壳子城，就能回家见嫂子了。”

　　闻言，老兵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气，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幼稚的话——打仗的事儿他见多了，十回里有八回，上头说“打完这仗就回家”，可最后能囫囵个儿回去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听说那本该死在祭祀大典上的轩辕转世从国主的眼皮子底下给逃了出去，眼下指不定藏在哪个暗处，像条记仇的毒蛇，正冷冷盯着咱们的脖子呢。

　　这城啊，怕是没那么容易“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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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凛星听见门开的声音，并未抬头，直接道：“辛苦了。”

　　来人脚步顿了顿，随即才走到她身侧坐下，却并不出声，只是借着桌台上的一盏烛灯，用眼神细致地描绘她的轮廓。

　　良久，杨凛星才终于结束了手头上的活儿，她翻来覆去的查看，没发现有什么不妥，才缓缓抬起头，对上了沈灵泽专注的目光。

　　二人沉默地对视半晌，杨凛星倏然一笑，问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沈灵泽呆了呆，转而低声道：“你很久没笑了。”

　　杨凛星闻言微微一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锦帛，眼里的笑意淡了些，“是吗？”她垂下眼，声音轻缓，“可能是这些日子……需要笑的事太少了。”她抬眼看他，话锋一转，“这是我刚做好的，你看如何？”

　　沈灵泽这才将眼睛落在她所指的魂幡上——那上面有杨凛星几日来不眠不休才终于绣好的、密密麻麻的绵阳城亡魂生前的名讳。

　　微风从细小的窗缝中吹来，火光随之摇曳，映得锦帛上的名字忽明忽暗，仿佛那些魂灵正在光影中微微颤动。

　　沈灵泽久久没有言语。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锦帛寸许处停住，并未触碰，只是悬在那里，仿佛能感受到那密密麻麻的丝线之下，所承载的无法言说的重量，以及杨凛星绣下每一针时，那反复咀嚼的痛楚与不甘。

　　最终，他只低声说了一句：“……足够了。”

　　你做的，你背负的，已经足够了。不必再用这样的方式，一遍遍凌迟自己。

　　杨凛星攥着锦帛边缘的手指，微微松了一分。她看着那些名字，轻声道：“也不知我绣全了没……若没绣全，日后我再补上吧。”

　　要我还记得，只要这座城还在。

　　她说完，手一松，那面绣满密密麻麻名字的锦帛，便轻飘飘地落入了眼前的炭火中。

　　杨凛星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静静看着。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

　　她这辈子，从不信漫天神佛，也不求虚无缥缈的来世。可就在这片承载着无数无名之痛、因她之故而提前终结的名字化为灰烬的刹那，她心中竟升起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的祈望——

　　愿这些被时代洪流与阴谋碾碎的灵魂，无论去往何方，都能得片刻安宁。

　　直到最后一点布帛蜷缩成焦黑的残骸，缓缓塌陷在灰烬之中，杨凛星才终于又开了口：

　　“你们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吧？”

　　沈灵泽极轻地“嗯”了一声，徐缓道：“‘醉红’的解药已按户分发下去，眼下确有一批人恢复了神智，能起身，能说话了。”他顿了顿，语气里并无多少轻松，“只是那毒拖得太久，耗尽了底子，伤了根本。人醒是醒了，可身子骨像被淘空了的米袋，精气神都虚得厉害。想要真正养回来……需要时日，更需要安稳和活路。”

　　杨凛星颔首，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若骤然将全城百姓聚集，动静太大，恐招瀛御耳目猜疑。”沈灵泽声音平稳，解释道，“故而，我只从已清醒的人里，寻了几位尚存风骨的读书人，将眼下危局与守城之要，拣能说的同他们分说明白。”

　　他略一停顿，语气中透出些许审慎的信任：“自然，其中牵扯公主身份、两国旧事等关节，暂且按下未提。只道外敌将至，家园将覆，需同心协力，固守待援。”

　　“之后如何将这番道理，用百姓听得进、信得过的方式传开，便交由他们私下分说了。”他抬眼，目光沉静，“昭华国历来尊师重道，敬重读书明理之人。这些人……自有他们的办法。”

　　沈灵泽说完，定定地看着杨凛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杨凛星不答反问：“你可还记得，我们刚入绵阳城时，清荷姑娘曾说过，瀛御人能如此顺利入城，布下‘醉红’之局，是因他们与城中的西方百里氏，早有勾结。”

　　沈灵泽眸光一凝，颔首道：“自然记得。”

　　“他们伙同内奸送了绵阳城这么一份‘大礼’，昭华作为礼仪之邦，又怎能不回礼呢？”杨凛星的指尖轻轻划过桌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昏暗的光线里缓缓落下，重如千钧：“我便要他们也都亲口尝一尝，被自己人背叛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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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阿蒙哥，你说奇不奇怪？”小兵嘎一仰脖，把碗底最后那点混着油星的汤汁灌进肚里，响亮地打了个嗝，咂咂嘴道，“这汤吧——前两日我早说喝腻了，火头军那却都说没得换，我还跟他们骂来着。”

　　老兵眼皮都没抬，自顾自嚼着嘴里那块发柴的肉。

　　小兵嘎也不在意，自顾自往下嘀咕：“结果今天我一喝，嘿！别有滋味，竟还越喝越上瘾了。”

　　“噤声！”老兵眉头一拧，低斥道，“军营重地，岂容你嬉皮笑脸、评头论足？！”

　　小兵嘎脖子一缩，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可嘴上还不服软，嘟囔着：“行军打仗……这仗也没见打起来啊？都窝在这儿多少天了，将军就让咱们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跟养猪似的……”他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的将军大帐，“这到底还打不打了？”

　　“将军自有韬略，岂是你我能揣度的？再多嘴，仔细你的皮！”老兵语气更厉，目光却也不由自主地，缓缓移向了那顶沉默的、帐帘紧垂的将军大帐。

　　话是压下去了，可他心里那点嘀咕，却和小兵嘎的一样，越泛越大——将军到底在等什么？这按兵不动的日子，还要熬多久？那汤里突如其来的“好滋味”，又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蹊跷。

　　他永远也不可能想到的是，此时的将军帐内，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厚重的帐帘隔绝了内外，浓重的血腥气与一种奇异的甜腻药香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作呕。地上散落着打翻的杯盏和撕碎的军报。那位白日里还威风凛凛的瀛御将军，此刻正瘫倒在冰冷的毡毯上，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喉咙，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眼珠暴突，布满血丝，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夹杂着断续的、近乎呻吟的哀求：

　　“饶……饶命……饶……命啊……”

　　“将军这是干什么？”杨凛星好整以暇地坐在原本属于将军的主位上，居高临下，指尖把玩着一把细长轻薄的小刀，语气里带着浮夸的惊讶，“‘醉红丸’这样好的东西，可是我特意为将军调制的提神佳品，怎么将军享用之后，非但不谢我，反倒给我行起如此……隆重的大礼来了？”

　　“你、你……我已经，都按照你说的做了……”将军从剧痛的间隙里挤出断续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颤抖和哀求。

　　“我没说你做的不好呀？”杨凛星轻笑一声，在血腥弥漫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她随手从散落的文书中拈起一张空白的军报信纸，轻飘飘地放在将军因痉挛而不断抖动的眼前。

　　然后，她将那柄小刀，刀尖向下，稳稳地立在了信纸的正中央。

　　她俯视着他，语气温和得近乎残忍，吐出的字句却斩钉截铁：

　　“只是，我还希望将军能做得更好。”

　　“将军，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