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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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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升后的第一件事,是将我那光风霁月的师父囚了。
三界骂我欺师灭祖,罔顾人伦。
我:骂,接着骂。你们懂什么?
想要的东西,本就该不择手段,抢过来。
反正,这才是开始。
1
一朝飞升,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囚了我那位光风霁月的师父。
就在今日,于遣云殿上,当着众仙的面,一剑斩落了他束发的玉冠,将捆仙锁强加于他身。
满殿哗然。
「晏空青,你欺师灭祖,不得好死!」
「云栈仙君当年就不该心软救你,哎呀……」
对此,我充耳不闻。
我在意的,只是我的师父。
可他却不置一言,自始至终静静看着我。
怎么……连半分波澜也无?
没有欢喜,哪怕……有一点恨呢?
我怎么能忍?
我忍不了。
我俯身靠近,在他耳畔笑得恶劣,一字一句:「师父,不巧了,又见面了。」
2
我,晏空青,本该死在四百年前那场大雪里。
是师父,他听得我的哭声,将我救下,取名——「晏空青」。
君子心怀坦荡,有如朗朗晴空,品性清雅,恰似青云之岫。
是他,将我拉出尘泥。
是他,他给了我名字,教我习剑术,给了我、一个家。
是他,容我满心满意依偎着他。
也是他,最后……
可惜了,他现在一定很后悔。
后悔怎么没让我死在那场雪里。
罢了。
而今不是感伤之时。
我理了理衣袖,端着桂花糕缓步向桃花树下的那人走去。
我既已将他囚在了这揽心院里,占尽了欺师犯上之名,又何须忧惧求不得他的心呢?
孽徒?
甚合我意。
那乖徒儿我做了十余载,依旧换不来他的心软、换不得他的爱怜。
呵,早就腻了。
他说万物有因必有果,因果自成,那我偏偏就要强求。
强扭的瓜,也要吃了才知甜不甜。
我将桂花糖糕呈在那一方石桌上,又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一推给了他。
「师父,尝尝,」我弯眉笑道,「还是您喜欢的味道。」
云栈那双眼眸凉凉扫过身前事物,便别开了眼。
只一瞬,我便知云栈变了。
当年魔物肆虐,云栈亲自修缮、维护数年的小院早便毁了。
这揽心院,是我在他「死后」特意仿着小院的格局所建。
桃花树,树下一方石桌,竹木搭建的小屋……一花一木,我都慎之又慎。
彼时,他会与我在树下对坐,或论诗篇,或谈所望,我若惹得他不快,自会去寻些果子洗净或是做了糖糕特意呈到他面前「赔罪」。
而云栈从未拂了我的意。
我以为,我于他而言是特殊的。
可不是的。
终是物是人非。
可我哪是那个时刻祈求着云栈回头看我的幼儿呢?
我扶案而起,将那碟糖糕往前推了推,眼眸微眯:「由不得你,吃。」
云栈不理我。
耐心耗尽,心火忽起,我俯身逼近他,按住他的肩头将他扳转过来:「云栈,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云栈这才抬眼看向我,薄唇轻启:
「囚徒罢了。你又何须在意为师的反应?」
3
「师父怪我在遣云殿上轻怠了你?」
我掐住云栈的下巴,转而紧盯着他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放低了声音,「可是,我若不这么做,岂不是见不到师父了?」
「师父,我可是想你的紧啊。」
话到最后,我近乎咬牙切齿。
是,这三百八十三年,我日日守着最后的念想度日,怎能不疯?
云栈救我、护我,对我悉心教养,他是我想抓住的我希冀永远不会消散的暖色。
可是啊,我这师父太过心软。
他的好,不独我一人。
除魔卫道,他必是第一人;治病救人,他仍在。
那小院里,云栈救下了一条黄犬,几只雀鸟;他亦栽种了一棵桃树,春来赏花,秋来便在树下久立。
他会轻抚着小黄的头,说:「别怕,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曾几何时,他也对我说过一样的话。
原来,我与他救下的猫狗、养护的花草并无不同。
云栈的目光,从不会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
他能予我一命,已是难得。
我知我不能贪求。
所以我藏下欲望,只做他的乖徒儿。
可是渐渐地,我却发现自己想要的不止于此。
我想要云栈只看得见我,我想……
「空青,忘了为师的教诲了么?」
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思绪一下回笼。
云栈仍自称「为师」。
我又气又好笑。
「师父,原来你也没有失忆啊?」
「那你为何不来寻我呢?!」
4
云栈不会知道,我曾亲眼见过挚爱死在眼前,而我却无能为力,甚至是护不了他一具完整的尸身。
彼时,仙魔大战再起,两族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生灵涂炭,好不残酷。
我知,云栈心系苍生,定不会袖手旁观。
我也怕,此番战火也会将他带走。
怕他这一去,便再回不来。
可我没有开口挽留,劝他为私心、为了我留下。
云栈去了。
此后我与他聚少离多。
或是几月过去,几个魔族趁云栈受伤未愈偷袭。
他们毁了我与云栈的小院。
若是往日,对付几个魔族,云栈必不在话下。
偏,那日伤上加伤,云栈伤得极重,后又为了护下我,强行使用禁术,灵力耗尽,与那几个魔族同归于尽。
我怔怔回头望去时,只见那常年纤尘不染的身影却染了满身殷红,在我面前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轻飘飘地、坠落。
脑中一时只剩下了轰鸣。
「师父!」
5
云栈平日里并非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他会对我笑,唤我「空青」,便是怒极了,至多也只是不理我。
我却情愿他现在起身,与我置气也好,狠狠责罚我也罢,也好过,再无声息躺在我的怀里,任凭我如何哭喊着求他,为他渡送灵力也无半点回应。
我藏起了悖逆的爱意。
我学着做他的乖徒儿,只求他能多看我一眼。
可我的挚爱,再没有回头。
我就,眼睁睁看着我的挚爱死在了我的怀里。
感受着他一点点冷却、沉寂。
云栈死了。
那个予我暖意的人,没了。
那个唤作「晏空青」的只求一人暖意的人也一并死了。
我快要疯魔了。
待再恢复意识时,只感受到额前的一片灼热。
环顾四周,横陈的尸体、脏污的血水间,那人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
云栈。
师父?
「师父?」
痛意再度涌上心头,我踉跄着扑跪在地,颤抖着手紧紧抱住了云栈,泪水止不住地滚落。
「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就一眼,师父……」
可除了那愈渐冰凉的温度和云栈紧闭的眼,我再得不到答复。
6
我不相信云栈就这么走了。
我将他的尸身封在了玄冰制成的棺椁中。
云栈素爱干净,我便寻来丹药为他养护伤处,用软巾一遍遍沾了温水为他擦拭身体,为他换上无尘的白裳。
云栈容颜依旧,好似只是沉睡了一般。
我便日夜守候在旁。
或许,某日,我睁眼时便能对上他含笑的温润眼眸里。
「师父……」
「师父?你睁眼看看我,可好?」
而回答我的,只有无尽的寂静。
夜里,渐渐地,却有一道声音响起。
「想救活你的师父么?」
想。
怎能不想?
我撑着冰棺惊站起,试着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惊觉,那道声音来自我身。
我恍然,自云栈身死,我便生了心魔。
每至夜深人静,我思他成狂、痛彻心扉、梦幻与现实不分时,心魔便会出现。
我寻遍了天上地下,也找不到让云栈起死回生的方法。
那日,我伏在云栈棺旁哭得隐忍。
我问那注定不会有回应的人。
「师父,你骗我,对不对?」
「你说过的,有因必有果,善因,不应结善果么?」
「师父,可你明明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为何这世上的好人总不得善终呢?」
哭到最后,嗓音已哑,却不会有人递来一方素帕。
「师父,醒来,好不好?」
「晏空青。」
恍惚间,我听到了有人唤我的名。
「晏空青。」
我听得仔细,有人……
是师父么?
师父!
我猛地起身,贴上冰寒的棺椁,急急端详着里面的人。
「师父?师父?是你么?」
可转瞬,我脸上的笑意僵住。
棺中人容颜依旧,哪里有清醒的迹象?
我倏然转身,盯着四周:「你是谁?!」
「晏空青,此乃云栈的劫数,乃是天命,勿再执着。」
那声音飘渺却又真切,恍若从四面八方传来,直击心底。
劫数?天命?
我拧眉再问:「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
心头巨震,我骤然看向冰棺内了无生气的人。
难道,师父他,其实没有死?
「云栈在哪里?」我对着虚空喊道,「你告诉我!告诉我!求你!」
「唉……」
回应我的,唯有一声悠长的叹息。
7
我不知云栈究竟身在何方。
但只要他还活着,这便足够。
哪怕那道声音最后也未将云栈的下落告诉我。
我亦可以自己去寻。
劫数?
云栈身死无疑,这却是一场劫数,那……与我相伴的十余载春秋,于他而言,是否只是一场必经的幻梦?
梦醒之后,他如今又在何处?
人界、魔界,还有、仙界。
是了,还有仙界,他或便是哪方仙君下界渡劫。
而我若想再见到他,那我只能先拥有踏足仙界的力量。
我将云栈葬在了那棵桃花树下。
我开始不顾一切地修炼。
夜深时,总有心魔在我耳边轻声诱哄,愈发清晰。
「想要立刻见到你的师父么?」
「想知道他如今是否安好么?」
「修仙之路,太慢了。」
「不若,与我一同追寻那大自在之道。待到仙界再拦不了你时,何愁留不住想留之人?」
8
有病。
我有病。
病入膏肓。
心魔滋生,因云栈一人。
我虽除不了他,却也不会教他好受。
我偏寻了一处寒潭,求那锥心的痛楚。
诱我堕魔?
颠覆仙界?
我在心中冷笑。
他莫不是忘了云栈因谁而死的么?
云栈身死那日我已然险些犯下大错,偏离正道。
而今,我怎可再与之为伍?
邪门歪道罢了。
况且,那人要是见我堕了魔,只怕会厌恶极了我,再不会认我了。
以凡人身躯踏入仙途,难则难矣,我却不甘就此放弃。
「师父,云栈……」
我竟愈发渴求沉入梦境,因梦中所见,皆是我所思所念。
梦里,云栈抱着我看天上的彩霞,云栈拉着我的手、带我下河抓鱼,云栈守在我床边喂我喝药,云栈任由我撒娇似的抱住……
云栈,云栈,我脑中心中梦中之人,全是云栈。
是,我对他的心思,早就脏了。
9
从前,云栈孤身一人,云游四海,斩妖除魔。
其中不乏仙门邀他加入,云栈皆淡淡回绝。
我曾天真地仰头问他:「师父,入了仙门,不就有了庇护么?」
云栈只揉了揉我的头发,说,他喜欢自在。
他本一人逍遥无忧,捡到我以后,他便在绮云山定居下来。
三两间茅屋,一株灼灼红桃,几只雀鸟,一条摇尾的黄犬。
最初,我只将他视作我的师父,是救我护我的恩人。
他曾将目光都给予了我。
他是我一个人的。
他从不教我要「乖」,或是「懂事」,我接连黏着他几夜,却只见了他的无奈与纵容。
我曾一次次忧他将我抛弃,他却总会上前、抱住我。
原,我亦是个有人疼爱的孩子。
只是,随着年龄渐长,我才懂了些许他眸中的复杂之色。
云栈不排斥我的亲近。
而他亦希望我能真正地长大。
我逐渐克制着不会在见到他时即刻迎上去扑到他的怀里,我夜里再不会借故去磨着他同寝……
典籍术法,我都学得极好。
因当我术法精进时,我能清晰看到他眸中的赞许。
可很快,我发现我受不了云栈对旁人笑。
云栈一向温润,脸上带着清浅笑意。
当他看向别人时,即便只是一个幼童,我也忍不住想要把他推开。
我太卑劣了。
我竟可耻地希冀着云栈只是我一人的师父。
可他会不喜欢的罢?
云栈不会喜欢一个自私狭隘的弟子的。
于是,我将所有的不满、嫉妒、占有欲藏得极好。
好到,我都快要信了自己只是他的好徒弟。
直到某日清晨,我从梦中惊醒,看着床上的狼藉,忽觉,自己变了。
我惶恐不安,只想迅速销毁证据。
「空青,」忽地,叩门的声音传来,是云栈,「今日你可是身体不适?竟晚了许久。」
手忙脚乱之际又不防碰落了床头书册,门外云栈听到动静即推门进来。
我一把扯过棉被试图遮挡什么,抬眼强自镇定。
「师父,我没事,稍后便来。」
我看见云栈目光扫过床侧几息之后脸庞腾地一红,而后轻咳几声,别开视线:
「嗯,你有任何需要便唤为师。」
云栈不知道,见了他这一面,我更是情动难抑。
无他,只因昨夜我梦中之人,正是他。
偏巧,云栈有晨起沐浴的习惯,方瞧见了他湿软墨发披散,水珠顺着发尾滚落、没入微微敞开的衣领,眼尾甚至泛着红意的模样,我的心彻底乱了。
10
我不仅卑劣无耻,而且还辜负了他的教诲。
云栈却对我的刻意疏远好似不觉。
内心愈加罪恶,我只好一面后退,一面又想要去窥探。
那人,是我的师父。
可我,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念想。
师父,云栈知道的话,会觉得恶心,会直接将我赶走吧?
不,绝对不行。
我不能失去他。
我不能睹。
师徒也好,道侣也罢,只要能留在他的身边,这便足矣。
我不能太贪心的。
师父他,会不高兴的。
而我做了他十七年的乖徒儿,最后我换来的,只是他的一具尸身、罢了。
他在我怀里一点一点失去温度,而我,却救不了他。
我已经失去过云栈一次了。
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
我只知,抓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我想见他。
我想见云栈。
夜以继日,只要想到他,哪怕是寒潭水再如何刺骨,我仍笑着坚持了下去。
我受的这些苦又算什么?
只要,我能找到他。
11
与我的凡间数年对云栈只是一场大梦的话,那他,醒来还会记得我么?
如果记得,他为何不来寻我?
若是失了忆,忘了我,即便我真寻到了他,又如何能求得他的爱怜?
「你师父早不想见到你了。」
「神仙?看似心怀天下,实则最是自私冷血。」
「你就是他在凡间的耻辱,他想要抹掉你还来不及,遑论见你。」
「你师父就是个伪君子!彻头彻尾的伪君……」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目光微垂,我看着插在心口那处、边刃隐隐泛着荧光的匕首,笑了。
心魔,终于暂时消失了。
若云栈忘记了我,我便再和他来过,让他重新识我;若是,他还记得我,我就质问他……
不,那我就问他在仙界可有那么一瞬想起过我。
他说有,我就是赖着也不会再离开他;他若说没有,那我、那我要怎么办呢?
如果,云栈真就不愿再提及凡间数年光阴、想要将我的存在抹去呢?
我历经千辛万苦寻到他,便是再不能失去他第二次。
我不知他是否会再次历劫,而后,又在某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死去。
我不愿。
既天命难测,那便由我自己来掌控。
只要,他活在我的视线里。
他恨我便恨我罢。
我不能失去云栈。
绝不。
12
一朝飞升,我想过无数与他再见的场景。
是欲说还休,还是形同陌路人?
云栈却逼得我选了最狠毒的一条。
我祭出命剑,单枪匹马闯入遣云殿。
身后,是步步靠近的天兵,眼前,是那些人或惊讶或了然的神色。
而云栈,正低眉对一旁的仙侍吩咐着什么。
是他。
是云栈。
是我念了三百余年,在我梦中徘徊不去的那人。
「师父」二字此刻却是在舌尖滚了几遭也终被我咽了下去。
云栈挪开了视线。
云栈向我看过来了。
甫一飞升,一路走来,我便听到旁人提及的云栈的名字不下十余遍。
三百多年前,云栈仙君下凡历劫,而今仙法更上一层楼,又因他容貌冠绝,早被挂在了那劳什子「仙界必嫁榜」上。
云栈。
我几乎是马不停蹄便甩了引路的仙侍,直奔遣云殿。
「师父。」
我与那人遥遥相望。
一侧的仙官厉喝:
「何人擅闯大殿?还不快快将他拿下!」
而他,恍若未闻,眉头微蹙。
心下一凉,我不假思索上前几步。
「师父,你看看我……我是空青啊。」
四下静了静,云栈轻道:「识得。」
师父竟没有失忆,没有忘了我!
正值惊喜交加之际,我又听得他凉凉嗓音,声音算不得大,也足以传遍整个大殿。
他说:「本君在凡间历劫时收的那个徒弟。」
历劫?那个徒弟?
我怔愣在原地,师父、云栈说我不过是他凡尘所收的徒弟罢了。
呵,笑话。
「云栈仙君尘缘已了,凡间种种,不过是镜花水月,你不必再纠缠。」
又是劝我放弃的声音。
这话我早听了千百遍。
原我珍之藏之的那些年,对他,只是劫数?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云栈甚至是微微颔首,再看向我时,眸中只剩下了寒凉:「这位小友,请回吧。」
师父,只要你一句还念着我,我便还可以继续欺骗自己的啊。
为何,偏就要将我好不容易拢起的爱意打散呢?
我低垂着头,看了眼手里的长剑。
如今我一人一剑,便是这遣云殿最大的笑话。
师父,不,云栈不认我。
「呵。」
我冷笑一声,继而忍不住颤抖着肩仰头大笑起来。
那我算什么?
云栈,原来你都记得。
云栈,原来你不要我了。
云栈,我恨你!
「云栈,我却偏要与你纠缠不休!」
嗯,我失手打伤仙侍,终见那人从人群中站了出来。
他说:「晏空青,停下。」
他唤我「晏空青」?
我不可置信望着他。
云栈,为何要对我如此绝情?
为何偏偏我是例外?
不过……无妨。
万全思绪瞬间浮上心头又飘然落下。
也是,想要的东西,本就该不择手段,抢过来。
云栈抿了抿唇,再道:「有何仇怨,寻我即可,勿要殃及无辜。」
他难得主动向我走来。
「这可是你说的。」
我咧嘴一笑,抬袖间一股磅礴的力量爆发出来。
13
我囚了我的师父。
捆仙锁乃是我在凡尘被仇敌追杀时从其身上所夺,我将其禁制改了改,无形间便困住了云栈。
云栈不理我。
云栈不吃我给他的桂花糕。
气煞我也。
眼下我仰头看着天上那轮圆月,心口却是酸酸涩涩。
「凭什么?云栈?」
我为了你疯魔数百年才站在你的面前,我自不敢奢求你爱我,可你偏要在众仙家面前否认我的存在?
「云栈,骗子。」
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偏过头,一滴湿润很快就滑入发间。
云栈也不会知道,我常就这么倚在桃花树枝干上,侧眸,就能经小窗见到他或提笔写字、或垂眸沉思的身影。
不是喜欢吃桂花糕么?
为何就不吃我做的?
「明明,味道没差的……」
不,都被我搞砸了。
云栈更不会爱我了。
转念一想,我抬手敲了敲脑袋。
我才不要向他低头。
云栈这个薄情寡义……不,云栈这个骗……罢了。
14
我给云栈换了红裳,强行牵着他的手,去了凡间的集市。
长街上,云栈方才出现,便引得一众关注。
我:招摇!
我给云栈戴了一顶帷帽,他也任我折腾,不反抗,不质疑。
我当即铁青着脸,心情更不美妙。
生气啊!对我发怒啊!
云栈却始终如一个傀儡一般任我摆布。
我不想要这样的云栈。
我故意去寻来女子用的胭脂在他身前比划,旁侧的摊主亦撺掇着我买最贵的那盒。
我扬眉凑近云栈,打量他面纱下的容颜:「云栈,喜欢么?」
云栈:「……」
「不用了。」
我转头眸色一深,放下那盒胭脂,反手扣住云栈手腕,就抓着他疾步折回。
才至小院,我便扯落他的帷帽,环住他的腰将他推抵着桃树,低头,吻了上去。
不顾云栈的推拒,我更是搂紧了他的腰,将吻加深。
只是这吻,并无丝毫缠绵,反是让我尝尽了苦涩。
事了,我将头埋在云栈肩窝,闷闷开口:「云栈,瞧见没,我就是这般恶心。」
「我会报复你的。」
「不过,你不要妄想离开我。」
「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的。」
「说到、做到。」
15
我大逆不道,我逼着云栈同我成亲。
三五雀鸟便是宾客,灼灼桃树为我见证。
「云栈,你不是为了天下苍生什么都可以做的么?」
我看着面前这人,「与我成亲,会不会委屈你了?」
话音未落,我便后悔了。
这话,太过羞辱。
云栈却是目光坚定,虽不言语,我已是懂了。
好你个云栈。
明知我在意什么还偏要逆我心意。
我笑对这人。
我说:「云栈,我恨你,我厌恶极了你。」
我拉着云栈在桃树下深深拜下。
云栈起身时,恰有一瓣桃花翩然落在他的发间,给他添了几分妖冶之色。
我牵起云栈的手,命令道:「云栈,吻我。」
而未及他动作,我已将他拉抱于怀中,覆唇上去。
罢了罢了。
云栈脸皮薄。
恶人我来当便好。
洞房花烛夜,红烛摇曳,我却来到桃树下,靠倚着树干,一壶又一壶清酒灌下。
我不能这么做。
我不该欺他辱他。
我对自己说:只要云栈告诉我,这数百年他曾念过我,那我就既往不咎。
等了等,屋子里的烛火暗了暗。
「不,只要云栈出来唤我进去,那我就不气了。」
须臾,所有的光亮暗灭。
我:「云栈,只要你今夜看我一看,我就和你道歉。」
无人应我。
我:「……」
16
我爬了云栈的床。
他不来见我,那我便去见他。
云栈被我扰醒了,嗓音还有些哑:「你……」
我捏了一把他腰间软肉,故作恶狠狠道:「洞房花烛,你想要我在哪里?」
云栈:「……」
我:「……」
我发狠轻咬了他的耳垂一下,环着他,半是哄道:「挤么?」
云栈往内侧挪了挪。
「啧。」
离他太远了。
长臂一捞,我再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低头在他颈间轻嗅。
好香。
暖暖的。
有云栈在的地方,我瞧着乌云密布也甚过晴空万里。
17
云栈的生辰到了。
那亦是我的生辰。
云栈在,故我在。
我加固了结界,再去了凡尘间。
罢了。
什么是非恩怨我已经快要理不清了。
就这般互相纠缠,只要,云栈还在我身边,只要,我还能再感受到他的呼吸。
爱或恨不重要了。
碰上云栈,我就是如此没有底线。
「呵。」
我不由好笑,合该我受下那数百年的苦楚。
幼时我喜欢云栈抱着我,为我买糖葫芦。
贪嘴了,云栈依旧温温和和拿出手帕为我擦拭着唇角的糖渍。
我就是喜欢他的好。
待抱着几本书册从书坊出来时,我忽瞧见了角落里的一条黑犬。
小小的,不知是被谁遗落在了此处。
心下一动,问询了左右,我俯身将之一并抱起。
而当我回到小院,却察觉不到云栈的气息。
我下意识放下黑犬,闪身撤开结界,四处寻遍,哪里还有云栈的踪影?
「云栈!」
18
云栈不见了。
云栈果然到最后还是弃我而去。
我气急反笑:「云栈,你还是要抛下我!」
当再度杀上仙界,遣云殿众仙看我仍如同瘟神一般。
额前灼热无比,耳畔又闻心魔的声音。
「看到了么?成仙又如何?还不是仍就会被他抛弃。」
「在他眼里,在这些所谓大义的神仙眼里,你什么都不是。」
「唯有永恒的权力才能救你,才能让你真正拥有云栈。」
「来吧,不要抵抗了,与我一齐坠落吧……」
「你来做什么?」
「云栈仙君呢?你将他如何了?」
「他、那是魔印!他要堕魔了!」
我抓住一个仙官的衣领,冷声逼问:「云栈在哪里?」
「放肆!你放肆——啊啊,本君还想问你呢。」
面前之人神情不似作假,那便是,云栈未曾回来?
我将他松开,后退几步。
「云栈不要你了,不会再见你了。」
「放弃吧。」
不,不是的。
我摇摇头,灵台在清醒与沉沦之间剧烈摇摆。
「滚!你滚!」
「来人,将他拿下!」
高座上威严的声音落下,我回身冷眼扫过如潮水般快速围堵上来的天兵。
云栈不在仙界,又会在哪里?
不容我多想,杀招已至。
化出昙云,我感受到经脉中那股愈来愈盛的热流,就要爆发。
堕魔?
「来吧,看见了吗?仙界容不下你的。」
「你还在坚持什么?」
「不!」
我反手一掌打上心口,魔念暂歇,正欲执剑杀出一条血路,忽闻一声冷喝:「住手!」
是云栈!
声落,天兵听令退下,为那人让开道来。
我就看着他缓步而来,最后在我身侧站定。
「呕」
再忍不住,我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顾不得疼痛,我即刻抓住云栈手腕:「为什么?」
「晏空青!云栈设下此计就是为了重伤你!杀了你!」
「你还在执迷不悟什么!」
不。
脑中天人交战,身上疼痛愈甚。
我想不通。
为何云栈在我之后出现在了遣云殿?
这,真是一场计谋么?
「是。」
云栈掠过我时视线微凝,而后无视我的怔然,淡淡拂开我的手,转身对天帝颔首示意,又对那被我「冒犯」的仙官道了一句:
「多谢里粱仙君,那『千年一梦』已在弥罗殿备好。」
于是,我就见先前胡乱喊叫的里粱仙君正了正衣襟,高昂着下巴从我身边走过。
「云栈仙君,这小狼崽子咬人可真狠啊。」
我:?
「是啊,云栈仙君,你是不知道,方才他一副险些要与我等同归于尽的做派。」
「云栈仙君,可别再放他出来咬人了。」
更有甚者,说:「云栈仙君,你可要替我等做主啊~」
我:?!
怪。
怪极了。
一口血将出不出,我抬头看那天帝,天帝抚着长须,道:「虽则……云栈仙君,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啊。」
我便见云栈一一笑应,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已和云栈到了弥罗殿。
仙侍见到我们,便一齐退下。
诡异至极。
他们一定有何要事瞒着我。
我急忙问云栈:「什么意思?」
原来这自始至终只是一场戏?
云栈小心擦去我唇角血迹,含笑应着:「如你所见,一场戏。」
19
(一折戏|云栈视角)
身为上古神祇,我活过的岁月太久,久到自己都记不清了。
星河轮转于我而言不过是弹指之间,我早已倦极。
最终,我投入轮回,可笑的是仍是选择了踏上仙途,成了旁人口中的「云栈仙君」。
彼时修为逢遇瓶颈,只好入红尘一遭,亲身历过以求勘破。
而后,一个风雪日,我途经一处小巷时,捡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孩子。
我给他取名「晏空青」。
愿他此生安宁,清风朗月。
起初,他看我的眼神是畏怯的。
他怕我。
我怕自己一个疏忽,养不活他,只好时刻看顾着他。
不出所料,空青大了些愈加黏我。
有时他又会莫名疏远我。
小孩子的心思我猜不透,我便也停在原地,等他愿意再亲近我。
后来,我见空青似是心里有了秘密。
他好像,有了心上人。眉目间时而欢喜,时而忧惧。
他不说,我便也不问。
我有时也在期待、希望世间常安宁,这样,我便能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在空青身边、予他一个真正的家。
我有愧。
我捡了他,我却常忽视了他。
那日,魔物来犯,我自知此劫难免,只拼尽全力护下空青。
意识再恢复,睁眼,是一派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
所有的记忆也在此时归位。
原,凡尘数十载,尤与空青的十余年,只是我的劫数。
依理,我当就此斩断尘缘。
可我最后仍是化出一方水镜,看着我死后的人间。
空青因我生了心魔。
空青将我的尸身封在了冰棺之内。
空青日夜守候着「我」。
我听见了。
空青求我怜悯他,求我睁眼看他一看。
空青一遍遍对着那冰凉的尸体说着爱意。
空青心上之人,是我。
怎会?
初闻此事,我只觉荒谬。
空青待我一向亲近尊重,况且,就连他看我的眼神……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对。
空青看我的眼神真算得上清白么?
不见得。
我抚琴,他会坐在一旁支着下巴看着我;我抱着小黄逗耍,空青又总会将我拉走,说须向我请教;我偶感不适,他便没日没夜守在我的床前……
我这徒儿,怎么就生了这些心思?
竟也瞒得如此好?
我就看着空青为我疯魔,一日一日反复折磨自己。
一时心绪复杂难言,我知道,我生了不忍。
20
空青病了。
我宁愿让他恨我,让他以为我只是个冷血无情的骗子,让我在他心中化为碎片,也好过让他再守着一具尸体煎熬度日。
痛到极致,梦就会醒了。
于是,我托里粱仙君传了一番绝情至极点的话。
我劝空青莫再执着。
我劝他将我放下。
我也在告诫自己,当彻底放手。
我只是,希望空青心魔消失,希望他道途坦荡,即便他的未来没有我。
可我这徒儿不仅没有放弃,更是将自己虐得不成样子。
空青差点便要失了性命,而我,亦知自己再放不下他。
三百八十三年,我透过水镜望着空青一步步向我靠近。
从前不知、不懂他的爱意,这数百年,经水镜,我已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喜欢。
渐渐地,我好像能与他记忆里的自己共鸣,就好像,他在深切地爱着我。
只不过,我这小徒弟的爱,错了。
若非因我之死,因我的「抛弃」,空青怎会产生如此大的执念,势必要见到我?甚至是、早已打算了千万遍的——囚了我?
倘若日后我与他相见,若我顺从了他,他岂非要以为爱便是依靠「囚禁」「占为私物」?若他日空青醒悟,这对他岂不是更是残忍无比?
这是不对的。
况且,他的这份感情,是真的爱么?空青何时才能明白?
我不希望,我与空青之间,是始于「胁迫」或是「妥协」。
恰巧,仙魔两界正在商谈修好之事,而这份差事无人愿意受下。
只是因为,魔界此番派出的使者乃是魔族二公主,莫柳卿。
其一,莫柳卿指名要与我联姻。
其二,莫柳卿此人最善于制造慌乱,传播谣言,影响舆论,和谈时,不见得会怎么诬陷我。
其三,主张温和者会骂作「冷酷无情」,主张强硬者又会斥这使者「软弱无能、只会妥协」。
谁也不愿接下这烫手山芋。
我却不在意。
公主想要和亲,我便答应她,只要她愿意废除魔功,从此侍奉我左右。
可莫柳卿不会。
我也不会同她再玩闹。
正好,一身修为无处安放,便用来敲打他们一二。
待一切事了,我便以此换了空青大闹仙界时的罪过的大赦。
而两界后续的商谈,若有空青相助,当会事半功倍,仙界何乐而不为?
21
空青闯上遣云殿时,见了他眉眼间的风霜,我已是痛极。
空青的爱意,恨意,不甘皆系于我身,离了我,我不知他能否再熬过百年。
我不忍他崩溃。
空青需要宣泄。
我任由他掳走了我。
空青建的揽心院,我很喜欢。
院中景致,和从前的小院很像,我知他定是费了很多心思。
空青还和小孩子一般,故意逼我,不停地试探。
我不会轻易从了他的心意。
而我会告诉他,我还在揽心院,无论他如何,我都不会消失。
生辰那日,我假意离开。
当看见空青最后稳住心魔,眸中是一片澄澈时,我心方安。
我怎么忍心再看着他患得患失,不停地用凶恶掩饰脆弱,想要亲近我却被迫远离?
22
「空青,你所求的,我一直都愿意给你。」
「但你不许再折磨自己了。」
「所以,」我酿跄着后退,反复确认着自己没有听错,「你就看着我为你疯魔,看着我为了你像笑话一样挣扎?」
「一场戏?云栈,你把我当什么了?」
「救我?哈哈……你竟将这叫作救我?」
「云栈,你怎么能?」
我一下哽住。
怒与荒谬退去后,我只觉得心上翻滚着一阵一阵的酸涩。
我仰起头,良久,才哽咽着问他:
「云栈,你既然什么都记得,既然什么都知道……」
喉头滚动一下,我望着这让我又爱又恨之人:
「为什么、不能来见见我?为何不能早一点告诉我?」
「这样,我就不会、就不会那么疼了……」
世界也安静极了。
我的委屈时隔数百年终于得以倾诉。
「空青,对不起。」
闻言,我的眼泪将落不落。
「空青,」云栈拥住了我,这不争气的泪水终是顺着脸颊滑落,他说,「我在。」
「我不会走了。」
我听到了云栈话语间毫不掩饰的心疼。
忆起再见时他眸中的寒意,我回抱住他,身上的气力也卸个干净:「骗子……」
还装得那么像。
云栈抱紧了我,随了我的意:「嗯,骗子。」
「以后不会了。」
23
(番外)
百年后,弥罗殿。
某日,殿中来了个新飞升的小仙童。
甫一进殿,我就听见了他的惊呼:
「那人怎么可以这样?枕在仙君膝间,还、还让仙君给他喂葡萄!」
我挑眉轻笑,直起身懒懒靠进了云栈怀里:「怎么办?你们仙君就喜欢养我这般大逆不道的孽徒~」
小仙童求救似的望着云栈:「仙君~」
我亦学着他的模样,抓着云栈的衣襟,仰头看他,亲昵唤着:「师父~~」
云栈掩袖低咳一声,只道:「莫要胡闹。」
小仙童不服气,叉腰气鼓鼓地指着我:「听见没?说你呢!」
我有样学样:「听见没,说你呢~」
云栈抬手,将一颗剥好的葡萄送入我口中,轻应了一声:「嗯,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