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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人各有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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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应该是一个帐篷,而钱生什么外头动静也没听到,于是他感觉晕眩,没有作声。这绝对不是因为青芽的话,钱生心想。
“…什么办法?”他故作冷静,左手摸上自己的胳膊,发现右胳膊已经被好好包扎起来,甚至纱布上还有余温,能感受血肉生长的痒意。
“钱大人是自己请缨被抄斩的。”青芽面露愁苦,深雪一层层叠在外头,像他额头的细纹一样,时间堆在这个老人的肩上,让声音无比清晰:“因为他把先帝杀了啊,少爷。”
“现任皇帝就着这上位,又如何安定朝廷人心呢。这些都是…都是为了这个家国大义。而现任皇帝做的很好不是吗?”
“你是说,他自己求来得?”钱生想,我还活着吗?怎么我还活着呢?
他想从他那不知道死在哪堆乱葬岗里的父亲抓出来,让他看看自己的挣扎、再看看这里的天还有地。
对,对了,还有金岭的那个老头,谁活得好?钱生还记得那个面带微笑的黄玉尸体,皇帝,难道不是因为他活着,才会有世子争权,才会变成这样吗?
哪怕是没有像过去一样的乱世,难道大家都变得好吗?冬天挤在一起取暖、被随手拖出去的仆役,不都是死了。
就因为这个,钱生僵硬着,手指紧紧环绕自己的手臂,那刚刚摸起来柔软的纱布,现在粗糙得钱生恨不得扯下来。就因为这个荒唐的原因,他本来就应该死了的,甚至钱生没有留意到青芽谈到平治帝语气中的事不关己。
青芽却注意到钱生颤抖的身体,他平静地垂下眼:“少爷,您是独子,请看开一点。”
“我想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吧,其实我那个时候第二天才知道,我孩子代替你去死了。”
一双温度适宜的手轻轻笼罩在被钱生死死抓住的手臂那侧:“没想到我们还能见面,我重新介绍一下自己。”
老人站起身,钱生觉得青芽没有他记忆里那般高大,眼神却深深,让人看不透:“我是北夷这边的人,您可以喊我云斯。”
“您现在是在我的帐篷里,我希望您可以代替我的孩子,让我帮您活下去。”
“这是您的赎罪,也是我的。”
我要赎哪门的罪,难道我是自愿的?钱生悲哀,他这才发现,这位老人温和是因为他也快死了。经年的惨案,终究还是让仅存的幸存者们发疯。
他想拒绝,可能是太冷了,云斯咳嗽两声:“其实少爷,我快死了。我也知道很多秘密,比如你不知道的,比如杜柏少爷的。我也不需要你把我当钱永青老爷,只需要陪我一起,直到我死。”
“请您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如果您拒绝的话,那我也没理由欢迎你了。”云斯伸手指着门帘外:“您现在就可以离开。”
钱生的大脑都不会转了,机械性站起来,他想走两步,却顿觉帐篷狭小无路可走。他环视一圈,目及出都是柔软布料。
“若您恨我,大可当场了结,也算报仇。何必折磨自己。”
“没那么严重。你可以直接喊我云斯。”云斯并不想接这个话头,他只是声带略显嘶哑:“是的,没那么严重…”钱生看着他,也慢慢冷静,也有可能是无能为力:“您执意如此,我需要考虑。”
云斯皱眉,勉强接受这个说法,他指着旁边的床铺:“今天很晚了,在这里休息吧。”
“明天我给你找一个新的帐篷。”
灯火熄灭,只余一缕青烟。
钱生摸索着躺下,又是一次彻夜未眠。
失眠实在是太痛苦了,可是闲着也是闲着,钱生回忆起自己和杜柏被人群重开,然后就眼前一黑。睁开眼睛后就来到这个地方。
在意识断片前,钱生在人群里听到了类似城破之类的消息。还记得云斯解释过,这里是北夷的中心。他应该是和杜柏分开了,肃定州被破了吗?
不知杜柏如何了,他想,自己就这一个朋友,他明明是想要变得更好,才选择来这种地方,不然当他的公子哥在京城,哪有这种祸端。都是自己,钱生蜷缩成一团,却牵扯着伤口,引来一阵阵痛。
云斯精力不旺盛,他已经能听到远处对方的匀速呼吸。钱生蹑手蹑脚,他挪到门帘出,却推不动。掀起一角,伸左手碰到的却是冰凉的雪。京城附近的雪在钱生看来,已经是干燥如刀,而这里的雪花摸上去,却是细针,沿着他指甲的缝隙软肉扎上去。手指间瞬间失去知觉,钱生却又捱了会,才慢慢把手缩回来。
他感觉自己也犯了郁症,针扎般疼痛反而让人清醒,这也让钱生后面落下了冻疮。
现在的钱生自然不关心身后事,他觉得自己活着很恶心,这一路走过来,似乎从一开始就错了,也难怪杨广旗对自己欲言又止,他怕是觉得我有神经病,钱生压低声音轻轻笑了。
没了心力,也就懒得爬回床,坐在角落,又发呆到天亮。在肃定州府熬一晚,第二天和没事人样,这一次,他感觉自己在发热。
被人放回床上,被褥沉重,把他包裹起来,很久之前他被自己的母亲这样抱过。
他的母亲是一个很逆来顺受,也很爱他的母亲。钱永青会给予她世俗需要的爱,甚至能完成承诺只娶她一位。钱生恍惚记得母亲的臂弯,现在他若看见,可能也不觉得高大。
父亲怎么舍得呢?这方土地的死活与他有什么关系?他都已经干出这种事了,又怎么主动请缨。那银票,他早就知道了会发生什么。
钱生感觉自己被灌进苦涩的药,虽然他万念俱灰,可是他刻入骨里的本能还是让他开始分析这碗药汤,可能是人生地不熟,他觉得有些药材很陌生。
所以钱生又睁开了眼睛。
也就看到站在床边的云斯,他在发现钱生发热的时候,便喊人帮忙。对于这个从出生看到十岁,又到如今这个样子,云斯其实很复杂。他确实怨恨,只是无论如何,都怪不到少爷身上。
他抬手,摸摸钱生的头。当年,青芽万念俱灰,鬼迷心窍间,踩着露水,沿着河流一路北上,那个时候草还很绿,他离开了奎国的边境城墙,一去不返。
离开了那个伤心的城,相当于把自己的根留在过去,所以他抛弃了那个名字,拥抱现在的这个名字。靠着与钱永青耳濡目染,他也略懂医术,这才在北疆扎根。
那段时间为了辨别当地特有药材,中毒几次他都忘记了,随着地位稳固年龄增长,他又开始想念京城。可能人总是贱的,云斯会带上伪造的通牒,换上奎朝衣物,在边境城市游荡。
他也没想到能看到钱生,在此之前五皇子甚至与他们提出合作。那场会议云斯也在场,作为交际的北夷代表,暗中与五皇子达成交易,五皇子打通肃定州府的官吏,而他们可以借机破城搜刮粮食。
甚至这一天出奇的顺利,云斯看到钱生的时候,他还在雕刻那些小羊,这是他的伙伴。与人不同,动物不会分人种,少爷怎么和小时候一个性子。云斯看对方盯着羊入迷,也自然发现在一旁的杜柏。
杜柏他自然熟悉,连着几个月不熟悉也熟悉。心念一动,云斯摸出了香囊,这是他身上唯一保有过去岁月的证据。
他在暗中默默数着时间,也是看准钱生不备,将他带回自己的帐篷。他确实是老了,云斯不求落叶归根,只是希望死的时候,旁边有熟悉的人。
他的同僚们都理解,其实北夷反而更宽容,在云斯解释后,见这个郎中身体瘦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便随他去了。
“你醒了。”云斯把记忆翻篇,这才拉回现实,硬邦邦地开口问:“有什么不舒服?”
钱生拿左手撑起身,他没吭声,好半晌,他问:“你给我喝了什么?”
“别担心,一点治疗风寒的玩意罢了。”
“…谢谢,云斯。”钱生皱眉,想说青芽,却自觉无耻,最后老实道歉。
见钱生意识还算清醒,云斯才结束了这场对话:“别动了,你的手臂已经不能再活动了。”
“不想活就死外面。”
钱生默然,云斯说得没错,可他现在头痛得厉害,哪怕是拿头撞墙,也没有力气。想抬手,又觉得苦闷,哭出来也许就好了,钱生一点声都没发出来。
“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个杜小将军,他还活着,貌似在找你。”
“谢谢…谢谢。”他颓然躺下,声音逐渐变小,却是又晕过去。
面前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用极其惊人的速度瘦下来,云斯甚至看到对方头上抽出芽的银丝。他有些懊恼,如果早知道告诉钱生真相,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开始随便编个理由好了。云斯只是对钱永青情绪复杂,却未想怪过这个与他同命的被自己照看到抽条的人。
这样下去,他怕是真的会死。云斯心想,干脆给钱生脑袋来一下,想不起过往就好了,只是这样真的好吗?
算了,人各有命。
命数这种东西如果能参透,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云斯还是把这个念头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