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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谪仙记•浮光(上) ...

  •   兰桥镇•宁家旧邸

      清朗的溪水叮叮咚咚,荼蘼终于艳艳染了一墙,是努力绽放着的温柔。天青色涂满苍穹,雨云欲来不来,他一袭清骨铮铮,静立在云水边,任风温柔地吹鼓月牙白的袖袍,衣袂翩翩。
      末了,好像听着那熟悉脚步声,他微微侧着脸,又不舍得回过身去——若是梦境呢?
      那便不要醒来吧。
      带着一种苍凉,和着莫名的欢喜,他笑着,问身后来人:“你走的时候,心情是如何?”

      初见宁书生,何宝荣在妙音桥下将他打量了很久,当时并不觉得他如何独特。何宝荣的一生太长,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行过千千万万座桥,清华少年,娇花少艾,都如沙似雨,在光阴荏苒中匆匆而过,不留一丝痕迹。宁书生生得并不灵气秀美,甚至面相还有些呆板,清瘦的身骨,在衣衫下隐约着嶙峋。

      一只霞色的蔷薇,被顽童扯了下来,又随手一掷,丢进了泥坑里,嫣然染上泥点,有一种被摧损的美。
      只见宁书生踱步上前,俯身从泥泞中拾起残花,用月牙白的袖子擦去泥污,又轻轻放在桥栏上。桥下碧水涟涟,瘦舟画舫,莺歌燕舞里,唱着秋水长天。风来,那只蔷薇将花瓣作为翅膀,跃跃欲飞,似乎要飘过清宁的山河去了。
      是时夏末,繁花欲烈,碧水溶溶。宁书生在桥上看着山水,何宝荣在桥下看着他,二人各是袖袍翻飞,纶巾跹翩。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次见面时,已是夜深,浮灯如星。何宝荣一摇扇子,叩门三下,又推门而入,对正要歇息的宁书生恭敬一礼,故意笑道:“夜明星稀,月华似洗,先生怎可辜负美景?敝人姓何,字宝荣,乃是一只狐狸。不请自来,望阁下莫怪。”
      熟料,宁书生听了,将来人打量一番,点点头道:“看你的打扮也不是书生,倒比我还文绉酸腐。”
      狐狸一怔,莫非这书生没听清我的话?连忙清清嗓子,又正经道:“咳咳,先生,在下乃是一只狐狸。”

      宁书生摆摆手,道:“我听到了,你是一只狐狸,不用重复啦。”说完,看着目瞪口呆的何宝荣,又指着厨房道:“吃饭不?”
      狐狸一愣,摇摇头。
      他又指着书桌道:“那看书不?”
      狐狸再一愣,继续摇头。
      宁书生打了个哈欠,歉意道:“那你自便,不用客气,我先睡了。”
      说完,当真翻身上床,拉上被子呼呼大睡。
      何宝荣傻眼了:这小子完全不怕我,甚至压根不当回事。作为一只出场尖叫率百分之百的狐狸,何宝荣感觉压力很大。

      当夜,何宝荣就把宁书生的衣服鞋袜一起偷走了,生怕宁书生不知道是谁干的,何宝荣还特地画了一只狐狸警示他。“何宝荣留”四个字,更是写得龙飞凤舞,十分气魄。完事后,索性趴在房梁上,搂着衣服睡了一夜。
      第二日,鸡刚打鸣,耳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何宝荣伸出脑袋一看,天刚蒙蒙亮。只见宁书生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正拿着他的警示留言,他对着晨光熹微,仔细看了一会,然后笑了:“画得还真像。”品味一番后,宁书生才恍然大悟,穿着中衣赤着脚,哆哆嗦嗦地在衣橱里翻起衣服来——这呆子当季的衣服,居然只有一件直缀外衫。
      不用说,当晚宁书生就感冒了。

      一碗豆豉姜汤嘟嘟的煮着,散发出辛辣的怪味,宁书生在一旁守着火。因为夜里冷,他整个人险些没贴到炉子上去,几绺细碎的鬓发垂落在火炉上,瞬间就成了灰,很奇怪,明明有哥哥嫂子,宁家也算是殷实人家,按理是不需要他自己煮药的。但是,看着他贴着火炉、昏昏欲睡的模样,倒是十分让狐狸解气。
      姜汤煮好了,宁书生刚端起汤碗,一个尖嘴猴腮的女人推门而入。好像是嫌弃那豆豉的怪味,女人连忙用帕子捂着鼻口,绿色缎子在油灯下碧森森。她口里阴阳怪气道:“哎哟,小叔子,自己开小灶呢?才吃了晚饭又饿啦?”
      说罢,又挤到炉边来,一口气将油灯吹灭了,笑道:“这天还没黑透呢,看得见的就别费油,这年头又不好,你晚上看书费的那些油钱哟……”
      狐狸暗窝在一处,正眼巴巴地瞅着女人手腕的流霞玉镯,啧啧,这光泽颜色,绝对上品,价格不菲啊!却听宁书生静静道:“嫂嫂说得是。”

      等宁书生端着药汤回屋来,只见何宝荣正大大咧咧地在他桌上坐着,呲牙咧嘴道:“你的衣服在我这。”
      他点点头:“我知道。”
      何宝荣又指了指团成一团的衣衫鞋袜,骄傲道:“现在我不喜欢了,还给你。”
      宁书生裹着凉爽丝绸的外衫,摇头笑道:“不用,你不是画了一副画给我么?以物易物啦!”说完又喝了口姜汤,点评道:“还别说,那只小狗画得挺有神韵的。”

      那只小狗……何宝荣刷地黑下脸来,冷冷道:“书生,在下是狐狸。”
      他继续喝汤,点点头道:“知道啊,你是狐狸,叫何宝荣的狐狸。”
      闻言,何宝荣不禁气沉丹田,憋着一股怒气游走周身,瞬间冲荡任督二脉,那宁书生竟还把画给拿出来,指给何宝荣看:“这笔墨,这线条,这眼神……多有意思的小狗!”
      何宝荣一看,顿时怒向胆边生,被贬低画技也就算了,最让他呕血的是——他自己竟也觉得是挺像小狗,当下无言。

      宁书生好杯中物,狐狸也爱喝上几口,当然,酒菜都是由狐狸带来。也不多,四两梨花白,配两碟凉菜花生米,那喝起来,照样有滋有味。宁书生从来不问酒菜是哪来的,何宝荣看他喝得那么安然,总想吓他一吓,故意道:“你就吃得这么放心?难道不怕我下毒么?”
      宁书生想一想,道:“我又不是倾国美人,也没有万贯家财,你害我能有啥好处?浪费毒药……哎,这花生米味道真不错!”

      话虽如此,宁书生对狐狸带来的酒菜,态度一贯是放开了肚皮吃喝,但是对于他带回来的金银珠宝,宁书生向来是避之不及,片刻都留不得。
      对此,何宝荣嗤之以鼻:“这和酒菜有什么区别呢?你进京赶考的盘缠,不是还没着落么?”
      开头几次,宁书生置之不理,笑而不答。被狐狸追问多次后,最后认真回道:“金银还回去嘛,人家还能用,酒菜隔夜就坏了,多浪费。”
      原来他心里早就知道了,何宝荣面露窘色,心里十分不快,当下便道:“那随便你了!”说罢,遁地离去。只留宁书生一人,却是面色不惊,继续月下独饮。

      怡红楼里正歌舞升平,一个个关紧的房门里,里各自娇声。何宝荣心不甘情不愿地,从窗口溜尽一房间。
      红纱帐里,笼着甜腻入骨的合欢香。女人裸着半截身子,吧嗒吧嗒抽着水烟,见何宝荣来了,扬一扬下巴,道:“你来得正好,来来,陪我玩玩吧。”说着拉着何宝荣,直把他摁在自己肥腻的胸脯上。
      何宝荣忙挣脱开,冷道:“给他看见了,你又得挨打。”
      女人咬着唇,娇声笑道:“要是给他知道,你求我帮忙偷你的狐狸皮……挨打的怕是你呢,好了,甭在这畏畏缩缩的,元阳子这几天都不在,你怕个什么?”
      说着,一张红唇已送出去,谁料何宝荣竟一把将她推开,口中推辞道:“何娇,我挺累的,别闹啦。”

      何娇登时冷下脸来,从鼻子里冷哼道:“次次都说你累,倒没见你拿什么金山银山回来!真不知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哈,我倒忘了,你只是个没皮的狐狸!”
      何宝荣被这一番话呛得愣在原地,他不明白,原来的何娇不是这样的,她又怯懦又温柔,总怕元阳子回来,那样她不得不陪寝;因为狐狸原先没有名字,她就从自己的姓,给他取了“宝荣”一字,只怜他被元阳子设计扒去了皮,此生此世都要沦为行窃的工具,而她自己也是元阳子采阴补阳的道具,两人是同病相怜——但如今,她却是变了样。

      何娇愈发的好奢华,因为以前被其他姐妹老鸨贬低,现在愈发要登台上面的争起风光来。之前一直反对何宝荣行窃,现在只恨他拿得不多。但凡街上看中哪家太太夫人的头面首饰,夜里就非得让何宝荣去拿来,何宝荣要是不肯,她便冷笑道:“怎么,不是想早日出头飞天?狐狸皮不想要拉?”
      是的,他的道行远远在元阳子之上,若不是因为贪喝酒醉,被那道士趁机剥了皮,他早就得以飞天。再怎么不济也是一名小小散仙,好歹也算修得正果了。

      现在,现在何宝荣是什么正果负果都不去想了。只是偶尔喝醉了,还跟宁书生提一提。那次,天正下雨,他灰溜溜地回到宁家分院。宁书生的后窗破了,还没糊上,又是深秋的夜里,风吹来,能把人冻得掉下一地鸡皮疙瘩。
      宁书生见他来了,之前的事,一字不提,直把准备好的酒拿出来。风雨潇潇,两人挤在一处喝酒,面前各自放着一摞书,没有下酒菜,读两句诗词,喝一口酒。宁书生念到一处,颇合心意,便朗朗读出,砸吧几口酒,笑与何宝荣道:“‘水仙欲上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这句好。”
      何宝荣抿着寡淡无味的酒,不屑道:“不如‘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来得活色生香。”
      宁书生一想那妙音桥头的蔷薇,感慨道:“这时节,就算是荼蘼也开尽了吧。”

      “那有何难,若我来日登仙道,别说荼蘼,就是永远不败落的凌霄花……我都能弄来。”何宝荣喝得星眼迷离,酒气上来,见宁书生不答话,他长眉微拧,双掌一合,竟从指缝中源源不断落出仿若云霞的花瓣来。片片飘零,桃粉、褪红、绛紫,纷纷组成一朵朵颜色各异的蔷薇,娇艳地落在书页上、床榻上,将二人围成一处锦绣嫣然,虽只得一盏残灯,半壶薄酒。而窗外寒雨彻骨。

      宁书生不喜欢谈及自己,但倒偏爱听人说传奇故事,市井八卦,恰巧何宝荣也爱显摆他平生见闻。水面上凭空而起的繁荣海市、大漠孤烟直的沙漠,天涯海角,都让何宝荣胡诌了一遍。宁书生也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插两句发表见解疑问:那海市是要大雾的时候才看得见么?这沙漠里的玫瑰,无人观赏,也仍独自绽放,果然是傲然孤绝!
      二人相谈甚欢,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如临其境。好似,当真都置身于景色中。
      何宝荣曾拍着胸脯道:“总有一天,我会看尽千山万水,各种景色,那时再跟你细细说,”想一想,又觉不对:“直接带你去就好了嘛,凭我的本事,有什么不能呢?”
      宁书生闻言大笑,虽未成真,先已拱手连连称谢。

      还有万水千山、天涯海角,还有孤烟大漠、海市蛰楼……这许多青山碧水未看……好像一副画未着色,一首诗只得了上阕……迟迟落不下一个句点。
      而这个道士的出现,好像是在无尽的黑暗山洞中,突然出现的一束光。
      仿佛看不见道士的敌意与诧异,他低下头,放下戾气与傲然,低声哀求道:“道长,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回:谪仙记•浮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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