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刑》三分澈然

14、第十四回：云安县•驭龙（中）

　　李家•偏房

　　水雾绕绕，热气腾腾，镜庭沉吟片刻将一黑色泥丸投下，那泥丸入水即化，先是染了一盆漆黑，转瞬又做赤红如血，虽浓稠然却不见人的倒影。镜庭闭上双眼，一边低声念和，双掌一边轻轻摩擦黄铜盆沿儿，血红的水面微微激起波澜，细小的水珠低低跳跃。
　　不一会，水面有一人影赫然立现，那人样貌神色与镜庭一模一样，唯独一双眼珠是灰白色，那灰白的眼眸浮在水面上无比清晰，冷冷地望着镜庭。镜庭亦受到感应睁开双眼，却是赤红了眸子，一影一人两两对望。慢慢地，他俯下身去，感受那冰火交替的血水慢慢从他的鼻尖浸润到眼眸，渐渐镜庭看见一片血和暗的世界里，亦感觉自己正在头朝下无尽地下坠，耳畔几乎可闻急速擦掠的风声，而前方遥不可及的那灰眸男子，一边坠落一边低声轻说，待他听见男子的最后一声：“去罢……”，镜庭伸出广袖，冷冷却急切道：“是你吗？”
　　回答是一脉热水冲来呛入鼻口，镜庭猛然起直身，连连大咳，末了从已经清净如初的水盆里摸出一黑色泥丸放入怀中。
　　正当他拿起巾帕擦脸时，突然听见窗外“咔哒”一声，好像细木折断的声响，镜庭当即一手按上“青霜”剑鞘一手握住剑柄，冷目盯着门窗，片刻不移。

　　津歌随着张来禄推门进来，正撞上镜庭这架势，当即一愣，从前未镜庭待人虽然冷冰，却不至于如同大敌当前的模样，当下竟被镜庭的目光盯得发凉，她顿了一顿，才指着手中的汤碗道：“厨房煮了鸭汤粉，不知你吃不吃……喂，你怎么了？”
　　缓缓放下手中剑，镜庭慢慢道：“没事，你吃了没有？”
　　一旁刚回神的张来禄连忙笑道：“小师傅怕您还没吃，怎么也不肯先用饭，哎！可真是尊师重道呵！我们家老爷那……”
　　镜庭不待他说完，先点点头，道：“已经谈妥了，只等东西找齐全。”
　　张来禄连忙伸出大拇指，谄笑道：“道长厉害，这么快就有法子了，那，小的先退下了。”说罢旋即带上门离去。

　　镜庭走近一看，一路汤汤水水地走过来，津歌手中的汤碗凉了不说，胸前的衣衫也给油汤泼污了一块。他皱了眉，道：“姑娘家，这样也好意思满屋跑。”说着，伸手去解开津歌的棉袍。
　　“那还不是因为你把我丢一边儿去了，”津歌站着一边任镜庭脱她衣衫，一边就着空隙喝几口温凉的鸭汤，口中嘟囔：“一个人吃饭老没趣了。”见镜庭在包袱里翻检，她又凑上前问道：“要找什么东西？”
　　“你替换的衣服，”镜庭头也不抬地翻找了一圈，拿起一件夹棉长袍道：“只有这件了，凑合穿吧。”
　　津歌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我又不怕风寒，喂，那什么法术，要找什么东西？”
　　镜庭却捋了捋津歌的头发，仔细看了她半晌，看得津歌心底有些发毛，他才笑道：“这头发都打绺儿了，该洗头了津歌。”
　　“又不碍着你，”津歌伸手拍开镜庭的手，一边吧唧着已经黏糊的鸭汤粉，一边眨眼问道：“说正经的，你打算怎么办？我先说，我可没变过龙，到时候不像出丑你别怪我。”
　　镜庭心里正奇她什么时候变得不挑食了，慢慢道：“我不会驭龙，但是那个人会，所以，等他们把从前用过的东西找来，再想办法吧。”
　　“你比我还像狐狸的说，那我们现在干嘛？”津歌眯起眼睛，舔了舔碗边的鸭油。
　　镜庭拎着她的衣领，直往外走，道：“洗头。”

　　李家•正厅

　　浮生香一壶，东泽醋鱼两尾，白玉紫虾王四对，卤牛肉并怪噜花生一盘……李福生拿着一张泛黄的方子，一样一样按着上面所说吩咐办置。见张来禄弓着背溜进来，便招手唤道：“哪去？小师傅那边招呼得怎么样？”
　　张来禄忙笑道：“领着她又吃又玩的，哪能不高兴呢？老爷只管放心，来禄办事错不了。”
　　李福生挑起墨虫般的眉毛，冷哼道：“错不了？连个白事都办不好，你说你这榆木脑袋，把下河的脚夫纤夫都请来，每人收点份子钱不就完了？反正何家也就只剩一老太太了，这礼钱怎么办还不我李福生给她做主？不然谁理她！”
　　“是是，老爷教训的是，亏得是老爷心善呵！可今天那林老头太不给老爷您面子了，小的好声好气地邀他来，好家伙，愣是死倔！”张来禄附和了几声，又笑道：“活该老天爷不乐意赏他口饭吃，看这天给阴的！只是他这样四处胡诌，倒把旅客都忽悠得不敢上船了。”

　　肥胖的手指拈了拈唇边的两撇胡须，李福生眯起眼，森森一笑道：“他也傲不了多久，等道长把这十五里滩平了，我的船坊和县令爷再一合作，嘿嘿，直接整个官渡！”
　　“就是，到时候看他们这伙下三滥怎么办！只是，老爷，你说那道士靠谱么？平整十五里险滩呐……”说来不由得张来禄疑惑，镜庭在王家驱鬼也没见如何本事，白白走个过场罢了。而李福生确信不疑，他摸了摸胡子，摇头道：“那道士模样神情一模一样，绝对错不了，我还记得那时候——”
　　那白面道士慢悠悠地品着浮生香，桌上放着各样下酒菜，李家老小一屋人陪他喝了半宿。眼看月淡星稀，道士依旧不缓不急地喝酒吃肉，李老头急了，搓着手上前问道：“道长……你看，这施法的时辰也快到了吧？”
　　当时李福生年少，正是贪玩好睡的年纪，被拉着熬夜已是毛躁，再看那一样样本是贡品的可口酒菜全都给道士下肚去了，更是不快。当下也催促道：“再不开始，过一会天就该亮了。”

　　道士慢悠悠将一粒花生抛进嘴里，嚼了两下笑道：“不急，不急。”
　　就这么一家子看着这道士又吃又喝直到天亮，他仍是没什么要施法的动静，李家人急了，暗暗猜测这道士定是骗子无疑。李福生年轻气盛，当下抄起凿子藏在身后溜上前去，对道士笑眯眯道：“道长，这天都大亮了，还没到点儿吗？”
　　白面道士将他看了一眼，悠然喝尽杯中最后一点残酒，兀自笑道：“别急别急，你去外头看看。”
　　言方落，李家老小蜂拥出门，但见不远处的十五里险滩已水波平静，礁石暗岩都不见了！
　　“道长，道长，是龙把这河滩平整的么？它长什么样儿，能让我看一看么？”李福生连忙凑上前去问。
　　道士哈哈一笑道：“河川之神，岂能让凡夫俗子所见？”他别有深意地瞥向李福生身后，又笑道：“贫道平整这险滩，只为着李老爷一片心诚，若来日人心不古，另有变故，那就非贫道所职了。”
　　说罢，那道士三步并作两步已走得无影无踪，众人再一看，桌上的酒菜却仍是如刚端上来一样，一点儿也没少。

　　“那他先前吃的酒菜都没少？”张来禄听得啧啧称奇，也好奇道：“却不知那河川之神长什么模样？”
　　李福生捻了捻胡须，不以为意道：“你我先躲在十五里，到时候不就知道了？”
　　“老爷果然高明……”张来禄正说着，只听仆人急火火地进来道：“老爷，张管家，不知怎么那白玉紫虾王少了一只！”
　　“饭桶！这都能弄不见？这个月月钱甭领了，不，扣三个月！张来禄，你哪去？”
　　“老爷，虾少了一只，趁鱼市还开着，小的打算赶紧去买一只来补上。”
　　“白痴，反正那道士又不是真吃，还不是浪费？用王家小媳妇送来的青虾凑上就成啦。”

　　李家•偏房

　　桃木梳蘸着热水，镜庭动作轻柔，轻轻梳理着他掌中一把丰厚而湿润的黑发。雾气暖腾腾，小狐狸端坐着时不时轻哼一声，他便用手指慢慢细理打结处。剪不断，理还乱，一盆炭火热呵呵地烤着人面如染桃色，水分渐渐淡去，青丝却在一次次梳理中光亮如缎。
　　被这炭火暖呼呼地熏得昏昏欲睡，小狐狸打了一个老长的呵欠，趴在椅背上小声唱道：“一只烤鸡飞呀飞，黄金皮子肉很肥；两只烤鸡转啊转，皮酥肉嫩味很美；三只烤鸡肥滋滋，一口满嘴酥香肉，酥香肉，皮儿脆，金黄澄澄好滋味……”翻来覆去唱了几遍，她扭过头去对镜庭道：“后面唱什么来着？”
　　“烤鱼。”镜庭在她身后梳理那倾泻一背的墨丝缠绕。
　　“对的，烤鱼，”小狐狸点点头，又继续百无聊赖地哼：“一只烤鱼游呀游，鱼肉鱼脂好香口，两只烤鱼摆尾巴，溅起几朵腥油花，鱼刺是个坏东西，扎痛可怜小狐狸……”

　　她越唱越偏，偏了十万八千里直说到以前去，津歌向来嘴馋又心急，每每囫囵吃鱼必被鱼刺卡住。却听镜庭在身后接上：“小狐狸，直跳脚，窜来蹦去好不了，抓耳挠腮泪珠掉，还问道士讨膏药。”
　　小狐狸蓦然回身，伸手去摸了摸道士白净的面容，惊奇道：“嗳？你笑了。”
　　镜庭不置可否，轻轻一握小狐狸几乎已干透的长发，用他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墨发青丝间，慢慢挽成一个童子髻。他微凉的指尖、手腕，时不时碰触到津歌的脖子、耳垂，激得她不禁浮起一小块鸡皮疙瘩，整个人却是暖洋洋的，软和又悠然，好像许久之前或是许久以后，也依然如此悠然安定。

　　“喂，镜庭，谁给你洗过头发么？”小狐狸支着下巴好奇道。
　　身后人手中动作不缓，却是迟了一会才答：“没有。”
　　“那谁给你梳过发髻？”
　　“没有。”
　　“那岂不是很难得？这样，以后你洗头梳发我包办啦，”小狐狸说着贼兮兮地笑起来，伸出一根细细的手指晃动着：“不过梳洗一次要一只烤鸡的钱，节假日也不打折哟！”
　　镜庭奇道：“要这么多钱做什么？买烤鸡也吃不完。”
　　“理想，道士，这叫理想，这样永远都饿不到我，而且想做些什么的时候，也不至于太窘困。”小狐狸说着耸耸肩，郑重定论：“所以，钱是很重要的。”
　　却见镜庭放下梳子，俯身在她耳畔轻轻嗅，半晌疑惑道：“你见过谁了？李福生？”
　　小狐狸偏过身子去，摇头道：“没有呀，你干嘛靠这么近。”
　　镜庭道：“不然哪里染来的铜臭味？”
　　也不等镜庭给她束上发带，津歌溜下椅子撅嘴道：“反正你是不会明白的。”
　　语罢，人已溜出门去。

　　倒留了镜庭一人愣在原地，须臾低声笑道：“不明白么？”
　　脑海中又浮现那个少年羸弱的身影，春风日暖，绿木华盖，正是游人踏春的好时候。他悄悄地躲在树林中，等踏青的车马吃喝游乐了，四下几乎无人，少年才慢慢溜出来，双手快速地在草地上翻找着游人吃剩丢下的残汤剩菜。
　　半个沾了马粪的包子早没了馅儿，他就着一点油渍细细尝出那是素三鲜来，最是恼那些夫人小姐丢下的香珠果，看上去好像白嫩的果子，咬一口却被里面密密麻麻的种子辣得嘴皮肿起老高。
　　一直到黄昏日落，再不会有人来了，他最后一遍仔细翻检过那片草坪，好像篦子一样篦出任何看上去能吃的东西。突然一行人路过，扬鞭只喝：“你是哪家的童仆？”少年低着头飞快地往树林里跑，树梢划破他的皮肤，藤蔓挂住他的衣裤，他没有回头，他不能让人看到自己——那惊恐惶然的眸子，既羞耻又无助。

　　清水里倒映着那双眸子，只是如今已经冷漠而淡然。望着水中倒影片刻，镜庭端起水盆缓步出门，一步一履淡定自若，一路遇见李家下人纷纷殷切唤他：“道长好，道长哪去？”“道长这腌臜活就由小的来做吧！”“仔细脚下，别湿了道长的鞋袜呵！”
　　镜庭略微点头示意，并不挂心，至多是看见一麦色皮肤的少年顿了一顿，那少年半垂着浓睫不敢抬头看人一般，眼底的羞涩有些熟悉，而到底是比他干净多了，镜庭默声一叹。
　　猛然想起无尽的血和暗中，那人的音容样貌，和李员外所说的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道士。镜庭皱了皱眉，仰首望向漫空洒下的皑皑大雪，无尽悠悠。而李家大院里已是炊烟袅袅，合着远处的唢呐吹打声，愈发热闹了。

作者有话说

　　-，-总算有点回魂了嗯。【新坑】:换口味之作，贫道勉强承认在恶搞《长生刑》，大背景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