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回：锦衣•越桃•毒心（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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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城的夜晚尤其凉。云海绵密地遮去了皓光，整个城镇黑漆漆，只有三两点灯火好似那渴睡人的眼，没精打采地亮着。
津歌一早便被镜庭打发来探查情况，虽然小狐狸有早睡的习惯，可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怎么也得对得起那件小衣吧？夜色深深，静谧的风不知从何处兜来，令人肌骨生凉。按白府的规矩，夜里除了守更人之外，少有童仆走动，于是白日里燕步轻履，莺声鹂语都只剩下无尽的昏暗，死气沉沉。像一个活泼的少年被妖怪吸去了精气一般。
止语斋里的灯烛亦是朦胧，却又不知被谁给罩上了半月伏云镂花的灯罩，灯影落在窗前墙上，便成了晃动不安的半轮月影，随风晃跃。那浮云羞月的流影，堪堪掠到一妇人后颈上，她便微微一侧身，低眉轻声道：“老爷，听说早些时候，夫人曾差人来请老爷过去，怎么……”
“能有什么大事，我自有分寸。”男子不以为然，透过半开的窗棂，只见一清秀的锦衣男子，握着一卷书在灯下漫读。虽是灯火朦胧，却也清晰可见他样貌清秀，不仅不像一般财大气粗的主儿，更有几分书生气息。
津歌见状，心道：“那白夫人已是风华绝代了，没料这白家之主却也清秀俊朗，合着这府邸风水好么？那么，让白端生恋恋不舍的这位尤姨娘，想必更是不同凡响。”
这一想，津歌便眼巴巴地瞅上那绿衣妇人，直巴望她赶紧转个面儿来，好让她瞧个清楚。
“听说家里来了客人，老爷还是去看看吧，周旋周旋，也是应该。”妇人却低了头，捻针抽线正绣着并蒂莲。也奇怪，她竟是在背光的一处做女红，只把油墨发髻低着，露出后颈一段雪白。
白端生闻言，先是径直道：“不过是混迹江湖的神棍，有什么好见的？”略一思索，又笑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明日勉强一会也无妨”说着放下书卷，搂住怀中佳人低声道：“三娘，我总归是念着你的，待你好，一直待你好……”
不知是灯烛摇曳，还是津歌眼花，她只觉那尤三娘听这话的当下，似乎身影颤了颤，不知是喜是惊，可终究没回过头来。
津歌被好奇心挠得浑身不舒坦，恨不得窜上前去看个明白。这小脑门往前再一探，却不小心碰到了支窗户的竹棍，只听“哐当”一声，屋里二人一惊，异口同声道：“谁？”
津歌眼疾手快，一晃变回兽形躲在盆栽旁，待白端生推窗四下查看时，只听津歌别别扭扭地哼出一声：“喵……喵……”别说，虽然音调有些颤抖，还真有几分似模似样。
白瑞生见四下无人，回头笑道：“是只野猫，三娘，别怕，我在呢。”说着轻轻牵起尤三娘的手，引她到窗前，看着她衣衫仍是那一身旧的，白瑞生皱眉道：“铺子里那么多花色，就没一匹中意的么？”
轻轻一声叹息，尤三娘道：“锦衣华服，在妾身来看，也不过是遮体避寒。”
她的声音很清冷，恍如隔着很远的地方传来，不那么清脆悦耳，也非尖锐沙哑，只是说不出的一种疏离。津歌闻声，连忙小心翼翼探出半个头，却是大失所望——那尤三娘毫无姿色，虽说不上难看，淡眉细眼，白净的肌肤，半旧的绿裙，竟是和世上的寻常妇人无异。
这倒真奇怪，正房夫人长得美若天仙，那姨太太反而模样如一淳朴妇人，而白瑞生更奇怪，偏偏对这相貌普通的姨太太死心塌地。
只听那白瑞生笑道：“偏你身体不好，晒不得，不然这般口才跟城西的林夫子试试，那老匹夫定是比不过三娘你。”
他说着，秋水寒潭的眼中掠过一抹狠戾：“那厮仗着读过几本书，便满口胡诌起来，说什么‘昙花一现繁华了，锦衣夜行犹不知’，荒谬可笑，我倒要看看我白瑞生怎么步西楚霸王的后尘！”
“老爷不喜欢听，就当没听见，何苦让自己不爽快？”尤三娘低声道。
白瑞生闻言，不答话，凝视三娘片刻，最后轻轻捧起她的脸庞，犹如看珍宝一般，怜惜道：“你说是就是，都依你，三娘。”
津歌见二人如胶似漆之态，怔愣之下，不禁满肚子好奇：这看着彼此，好似要将对方吃下肚一样贪恋的眼神……便是男女之情么？又等了一会，眼见不过是你侬我侬的情话，夜里又冷得入骨，津歌一摆尾巴，索性溜回厢房爬上床睡了。
第二日早上，小狐狸在被子里滚了一圈，伸爪一摸，身边空空如也，早没了镜庭的人影，急忙滚下床穿戴收拾。但见桌上放着一份粥点，旁边还有一物，便是叠得规规整整的小衣，白家缝纫的手艺自不用说，单这一天一夜赶出来的劳苦，可见有心。
展开小衣，大红缎面上另用一色绛红丝线，暗绣了两句吉言：“岁岁平安，万事如意”
津歌自山林野地里吸万物精华而生，如何出生长大，她自己不记得，也没人告诉过她，更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祝词，当下心头一暖，别有异样情绪。连忙将那小衣穿上，忙着找镜子看合不合适，好不欢喜。
正这时，白府丫鬟在门外敲了敲门，道：“小道长，我家老爷正厅有请。”
津歌忙将衣衫套上，由丫鬟领着出门去，路上一问，才得知镜庭已经在与白瑞生品茗相谈了。
刚入正厅，只听一笑声：“仙长需要什么尽管说，不用客气。”正是那白瑞生，一身朱紫端的是富丽，却显得面色几分苍白。不待津歌发话，白瑞生又笑道：“想必这就是仙长的高徒吧？果然清风秀骨，不同我等俗人。”
津歌想起先前白瑞生称自己和镜庭为“江湖神棍”，昨日夜里的满脸不屑，和此时的笑容殷勤，竟都是从同一张脸上显露出来的。惊诧之外，津歌的脸上便摆露了三分冷漠，草草行个礼便退到镜庭身后去，一言不发。
白瑞生见状，倒也不生气，殷切又问：“小道长可用了早饭？”
津歌想起那桌上的粥点，撇撇嘴，正想说：“就是因为你猴急，还没来得及吃。”镜庭已朗声打断：“不必管他。”
“那怎行，招呼不周就是我白某的过错。”白瑞生笑道，半晌，他低下眼眸，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仙长，那你看需要准备镇魂钉么？白某可以差人办来上好桃木。”
津歌闻言大吃一惊，那镇魂钉是用来镇压厉鬼冤魂，钉在天庭，双目，舌中等处，让亡魂永世不得超生，不见天日，有口难言，是极其恶毒残酷的手法，捉鬼拿妖的道人已很少用，这白瑞生如何得知？当下不禁瞥了镜庭一眼，只见镜庭面色平静如湖，道：“贫道另有打算。”
白瑞生笑道：“那就有劳仙长了。”
一回到厢房，津歌神情古怪的坐在凳子上，仍不吭声。她心里有些不痛快，可又不敢直截了当的板着脸，又好奇之前白家老爷和镜庭说了什么，于是五味繁杂，憋得一脸古怪。
镜庭在另一侧落座，自顾自斟茶品茗，须臾，才道：“新衣服呢？穿来看看。”
原先津歌不仅喜欢花花绿绿的衣衫，还喜欢穿了给镜庭展示显摆，听这话，小狐狸心里笑开花，正要转过头去，想想刚才那句“不必管他”，又扭过身去：“不给你看。”
熟料镜庭便接下去道：“哦，不看也好，以免有污耳目。”
津歌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扭过头瞪着镜庭，却听他道：“人活在世上，不仅身上要穿衣蔽体，脸上也需要遮蔽。”顿一顿，又吟道：“胸有疾雷而面若平湖者，方可拜上将军。”
津歌顿悟他是说自己对白瑞生不恭一事，虽然耷拉着小脸，到底还是乖乖应了一声。转念又问：“对任何人都要这样吗？”
看着她面露疑惑，镜庭略思绪，道：“也不是。”
津歌点点头，又将昨夜所见如数说出，又问道：“那白瑞生拜托你什么了？怎么要镇魂钉？”
镜庭道：“他说近来夜不能安寝，日又思昏睡，所以请我找出府中的不祥之物。”
津歌闻言，伏在桌上的身子不禁趋前，一连串发炮似的问：“你已查得了？是什么？厉不厉害？什么时候做法拿下？”
镜庭沉默片刻，方抬起清宁的双眸，道：“他要找的跟我们说的不是一物，再说了，这事我恐怕管不了。”
“怎么会？很厉害么？”津歌忙问。
镜庭摇头，只道：“不厉害，但我管不了。你进这府中来，有感觉到一丝怨气么？”
津歌聆言细细一想，妖狐鬼怪本都是人间异数，相知相感，再易不过。然而，修仙道人之替天行道，亦有其道，并非一味逢妖拿妖，逢鬼抓鬼。需知妖亦有可能修道成仙，鬼了却宿怨，还得再入轮回。如果修道之人将向善的妖狐枉杀了，给人知道是要被唾弃鄙视的。
暗忖良久，津歌才恍然大悟，小声问道：“莫非……白家的这个，是得阎王批准了的？”
语罢，津歌自己也一怔，得阎王批准来阳间讨债，那得是造怎样的孽？连忙揣着一肚子好奇瞅向镜庭，却发现镜庭已枕着双臂睡着了，眉头微紧，平日里肃杀冷清的面孔，此时倒多了一份孩子气。
津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触了触他眉间的“川”字，镜庭略微一动，唬得她连忙收手。想一想，又轻声燕步地从包袱里取了件披风来给镜庭搭上，这才也趴在桌子上，放心大胆地打量起镜庭的睡颜来，他睫毛浓密，长眉连娟，只是看着隐约有些怅然，那是为什么呢？小狐狸支着下巴左思右想，末了，蜷缩了身子靠着镜庭，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镜庭醒来时已是晌午，只见一只白绒绒的小肉狐睡在自己的双腿上，一只爪子还紧紧地勾着他微敞的衣襟。镜庭轻轻抚了抚津歌小脑袋上的银毛，引得小狐狸微微哼唧两声，更往他手臂温暖处钻去，动得衣衫簌簌，待镜庭直起身时，便有一物滑下，却是一披风。
望着腿上的小狐狸，镜庭不禁莞尔，索性将披风把津歌一裹，拎上床，放下床帐让她好睡。正这时，白府丫鬟来告，说是白夫人相请用午饭，镜庭估摸着白夫人是要问个一二，便吩咐丫鬟别吵醒津歌，自己只身去了。
一路上，只听身旁的两小丫鬟互相咬耳朵：“今儿夫人好大的脾气，夏荷不小心将汤洒了些，平日里夫人顶多嘴上说几句，不当事的，今天却把汤碗都给掼在地上，砸得个汤淋粉碎。”
另一小丫鬟冷笑道：“你当夫人为什么气？还不是给那位闹的，早上老爷特地吩咐厨房将他带回的上好燕窝炖给夫人补身，这可是难得的事了，结果燕窝炖好，都送到夫人门口了，结果那位一句话，嘿，燕窝盅就转个弯到止语斋去了。”
“简直欺负到家门口了，刚才说是夫人差人领尤姨娘来说教，说是请了好几回，也不知那位最后去了没……唉，算了，夫人是绝不会跟老爷红脸的，倒霉的还不是我们这些下人。”
小丫鬟望了望长身玉立的镜庭，摇头冷笑：“我倒希望那位真是个不详物，好趁早把她打发出去，好还我们个清静。”
另一位连忙掩住她的口，低声道：“我的好姐姐，下人嚼舌就不对了，又怎好当着人说……”
镜庭走在前头只当不知，充耳不闻，心底有些惊诧，那尤姨娘在白府竟是这般不得人心，还有些恃宠而骄之态，怪不得白夫人早早就来查问进展了。
由丫鬟打开帘子，入屋抬头一看，却见白夫人不仅没有半分怒色，眉梢眼角倒有藏不住的欢喜，见镜庭来了，白夫人连忙起身笑道：“道长，这边请。”旁的丫鬟秋月听了忙笑：“夫人，老爷说该称仙长才是。”
白夫人一听，便要改口，镜庭自己先摇首作罢。按理，镜庭修道时日不久，更未曾度人入道，“天师、”“仙长”均称不上。而白瑞生为求人之故，混着乱叫送高帽罢了。
“道长好生了得，竟把老爷说服了，”白夫人笑着，白皙的面孔满是欢喜，指着桌上的饭菜道：“这是老爷特地让醉仙楼的师傅为妾身做的，妾身留着，请道长一同品尝才好。”
镜庭见一桌海鲜，心底只道吃不消，却见秋月指着一道菜，笑道：“夫人，这道‘橘汁团圆虾’老爷可说了，按老规矩，还是只给夫人一人，寓意合家欢喜，团团圆圆！”
白夫人闻言忙掩帕笑道：“当着人说这干什么，没羞没臊的。”
镜庭见状，拱手作礼道：“多谢夫人礼遇，只可惜劣徒身体不适，昏睡至此时，得趁早瞧瞧大夫开几服药。夫人盛情，贫道心领了。”
说罢起身又行礼，白夫人见状，也不好留他，殷切问了几句，打发人送了几两银子过去，便作罢。
可怜津歌正睡得迷糊，被镜庭一个巴掌拍醒，给变回人身来。走在路上还在眯眼打呵欠呢，睁眼一看，就已经到医馆了。听开门小童说大夫稍后就来，津歌才突然清醒过来，扭头对镜庭道：“谁生病了？”
镜庭道：“你呗。”
津歌急忙道：“我没生病，你看我活蹦乱跳的！我不要扎银针！”她倒是不曾扎过银针，只是在旅馆见过病人请来大夫，那一根根亮蹭蹭的银针把人扎了满脸，好不惊悚，虽没挨过，却也留下阴影了。
镜庭自行落座，道：“整日昏昏思睡，还不是生病？”
津歌听着面上微红，撅嘴小声道：“哪是生病，入秋天凉了，才容易犯困。”镜庭心知实情也是如她所说，故作不知，正还要打趣她两句，但见街上一人走过，步速很快，似有意无意晃到门前时，却又慢了那么一瞬，让屋里的二人看得清楚他面上含笑，如沐春风——正是何其狂。
却不知他来阳城作何事？津歌望向镜庭，只见他神态淡然，毫无所谓，津歌心里虽奇怪，倒也跟着不在意了。
须臾，医馆的大夫已下楼会客，镜庭与他谈笑几句，拿了几幅诸如白菊、迎春之类无关痛痒的药，便起身告辞。二人所谈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六回：锦衣•越桃•毒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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