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大兴善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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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想过要瞒你，如果我想瞒，难道还瞒不住吗。” 窦观轻轻叹了一口气，
”秋水，这两年之间发生了许多事，金马待诏，忝列玉台，其中种种阴私，不可与人道，另外一些即便说了也无益。知道当年阿娘谢世原委之人寥寥无几，而且现在都已是王公贵卿，倘若我还是一个乡野村医，如何探求真相？如今太子愚弱，越王粗鄙，有野心的晋王是我唯一的选择——而且我选对了，北上之后，我冥冥之中总有一种预感，我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萧秋水是世上为数不多的知道窦观父母之事的人，听到师兄提起往事，顿时心软了，一时语塞，
“那雪时呢，你没想过她怎么办？”
“我没想过，我只想趁我现在还只是窦郎中，把雪时的病治好，也算是了却一桩夙愿。倘若将来真有相认的一天，她恨我也好，骂我也罢，我都无所谓。”
窦观看萧秋水一张脸皱成一团，看起来比自己还哀伤难受，笑了笑，说道：
“秋水，你了解我的，我所求不过一个真相，并没有苦大仇深的执念。即便在这趟浑水里，我也无意像林雪时一样为晋王殿下效犬马之劳，相比之下，她已经陷得太深，无法回头也不打算回头了。“
萧秋水此前虽有些猜测，但是听到窦观亲口承认自己和林雪时都是晋王麾下干将，心里还是有些莫名失落。
昔日死生看淡的好友和光风霁月的师兄，几年不见，竟然齐聚帝国的权力中枢搅弄风云、算计人心，只有自己还傻傻留在西梁的荒山野水间，甚至乐在其中，这一刻，萧秋水真想抓起面前微笑之人的领子，好好问问到底什么变了还有什么没变。
“好了，别想太多了，我保证，但凡我查出当年之事的来龙去脉，不管以什么方式，也不管到时候晋王是否已经成功，我立刻苦海回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窦观轻轻拍了拍萧秋水的肩膀，说，“现在你要担心的可不是我，是林雪时，她为了这些破事殚精竭虑多年，身体已经扛不住了，今天这才跑了几步就晕过去了。”
这还没举大事呢，窦观心说，到时候大事一举，少不了要刀光剑影，血肉横飞，就这样的身体，打也打不过，跑更跑不掉，真难办啊。
“还是应该让林雪时多吃多动，她久坐伏案气血凝滞，加上从小就跟林太常吃斋，底子太差，这才容易晕。”
“要不拿出来小时候师傅让咱们练的传灯步、动中禅这些入门功法，也让林雪时练练？”
窦观沉吟了一下，觉得这主意不错，这些给小孩子练的基本功强度都不大，而且效用都在于通筋活血，固本培元，确实适合林雪时这种病号。
“好，要不你也住进林府来，这样也方便陪护。“
“林雪时这才开府多长时间，养着你和松风还不够，现在还要养我，我怕把林雪时吃穷了。”萧秋水摆摆手，
“况且你们大随这位陛下真够沉得住气，已经把梁使团晾了这么长时间，我看过不了多久就要给你那位晋王殿下安排媳妇了，我还是回去陪着小艺艺吧。”
说罢萧秋水起身，冲松风一点头，径直离去。
现在屋内只剩下主仆二人。
因为林府主人病休，晋王殿下求情让朝廷给了两个月不用参与朝议的恩典，所以上下大小仆役也都不必跟着林雪时早起了，屋内屋外此时十分安静。阳光静静地洒在桃树多情的绿叶上，林府庭院中一片静谧的辉煌。
窦观就在这样的静谧中坐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自从母亲早逝，父亲卷入政治争斗而死，自己再没有这样安心过，不用逃命，不用怀疑，不用绞尽脑汁地刺探阴私，仿佛此时自己真的只是个来大兴城攀附林长史的江湖郎中，窦郎中，还是挺好听的，比窦大人好听，窦观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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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时睡了将近一天一夜，其间晋王府的宇文典军来过一趟，送来晋王密信以示慰问，走的时候被兰矢狠狠剜了几眼。
等到林雪时终于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陛下要在半个月之后的端午夜宴上为太子和晋王寻找正妃的消息已经传遍大兴城，梁国使团终于扬眉吐气，蠢蠢欲动。
是日上午，萧秋水陪同萧艺来到大兴城有名的布行普云轩，尽管梁使团此次入随，带来了不少梁都特有的珍贵绢帛和裁缝，但正所谓“入乡随俗”，萧艺执意要来这里看看大随最时兴的风尚。
萧秋水跟萧艺身后，看着萧艺穿行在摆满琳琅满目的布匹的木架之间，挑来挑去都不满意，渐渐开始神游天外。
这时，一个布行女使走到队伍面前，福了一福，说道：
“倘若这些都不合贵人的心意，小店内库中还有一些波斯来的名贵织锦，因过于娇气，平时不摆在台面上。久闻贵人精于女红，不知能否有幸将这波斯锦拿出来，请贵人掌掌眼？
萧艺点一点头，示意萧秋水去拿，萧秋水微一敛衽，乖乖跟在女使身后，走到堂后的库房，
只见这婢女在一座布山之下抽出两个黑漆木盒，分量不轻，萧秋水接过一个正要转身，忽然听得婢女说道：
“萧医师留步，我家主人交待了，有位他和您都认识的朋友明日辰时三刻在大兴善寺门口等你，万望赴约。“
萧秋水昨天被那个“我家主人”塞钱，今天被这个“我家主人”邀约，心中很是烦躁，问道：
“你家主人你家主人，你家主人到底谁，要是不说清楚，别怪我不去。”
婢女又福了一福，说道：”我家主人名作司马玉瑕，与您不曾相识，但他那位身负明珠的朋友，您却一定认识。“
说完看也不看萧秋水，径直出了仓库。
萧秋水听了这话一头雾水，从离开普云轩一直到回到鸿胪寺客舍，从早到晚，心里一直琢磨着那婢女的意思。
“身负明珠，指的或许是林雪时在鬼市诓人用的身世？可这个司马玉瑕又是谁呢，我不认识，林雪时认识，而且还是这普云轩主人？”
“司马……官职？还是姓氏？如果是姓氏的话，司马昭？司马炎？晋朝……晋……，”萧秋水躺在榻上，突然一翻身坐起来，“玉瑕，玉无点为王，加起来……诶呦，这普云轩主人不会是晋王吧。”
想到这里，萧秋水翻了个白眼腹诽道，“林雪时啊林雪时，你和你家主子未免雅兴太过了，但凡我这些年少读些书，心里都没底啊。”
腹诽归腹诽，但是毕竟知道了一个晋王府产业的秘密，萧秋水心中得意，很快沉沉睡去。
翌日，天刚蒙蒙亮，萧秋水已然穿戴整齐，从住处溜出来，骑马一刻钟便到了大兴善寺山门。
大兴善寺位于朱雀大街东侧中十八坊的靖善坊，其正殿雄广，冠于京城，制度与太庙同，由圣人素来信重的灵藏律师住持，统率僧众两千余人，香火极盛。
由于大兴善寺占地极广，尽得一坊之地，所以寺庙山门同时也是靖善坊坊门，上书“五冈唐镇”四个大字，乃圣人在大兴善寺修缮之初亲题。
从山门往寺内走，道路两侧碧影深深，都是开皇初年新植的松柏，最粗的也只有碗口粗细。寺院内空无一人，树间白雾萦绕，大雄宝殿时隐时现，不时传来阵阵僧人早课的诵声，仿若人间仙境，红尘佛国。
走到行香坊门口，只见林雪时正坐在青石台阶上出神，萧秋水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将林雪时拉起来，
“林如意，地上太凉，快起来。”
雪时拉住萧秋水的手，借力站起，说道：“看来晋王殿下传话传得挺好。”
萧秋水伸手去弹林雪时的脑门，说，“哪有什么晋王殿下，我只知道司马玉瑕。”
“啧，晋王殿下真是好雅兴，非要打个哑谜，说若你能猜出才算够格。”林雪时说，
“如意婢，你阿耶是居家的义学法将不假，你却从小不喜欢这些神神佛佛的东西，怎么突然开了窍，要来这大兴善寺上香？”
”不是我想来的，“林雪时说着从随身锦囊中掏出一块用麻布包着的物件，萧秋水一闻就知道是上次在鬼市诈骗来的那块金母香。“你师兄说这种害人的东西不能在家烧，须到有佛门庇护的地方，先作法，再销毁。“
进了大雄宝殿，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和尚立在殿中，见了二人，合一合掌，说道：
“还请二位檀主随小僧来。”
这小和尚也就八九岁，还不到自己胸口高，但口吻倒像是观了几十年禅的老法师，萧秋水一时觉得有些滑稽，
随小和尚沿着偏殿的回廊一直走，七拐八拐，拐进一座院子，
小僧推开用木柴扎的简陋院门，回头又是一合掌，肉嘟嘟的小脸上挂着十分肃穆的神情，说道：
“小僧已接引二位檀主至昙箴法师院，阿弥陀佛，二位请进。”
林萧二人走进院子，只见禅房的门开着一条缝，萧秋水给林雪时使个眼色，悄声说，“这门开着，是让进还是不让进啊？”
林雪时点点头，伸手推开房门，只见禅房内摆放十分简朴，不过一榻一案。当中坐着一个清癯的和尚，面容平和，正在蒲团上趺坐诵经，
林雪时对着昙箴法师一合掌：“昙箴大德，打扰了。”
昙箴睁开眼睛，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也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檀越尊驾光临，寒寺生辉。不知此来，所为何事？“
林雪时听到昙箴的声音一怔，随后道：“昙箴大德客气了，某此来确实有事三桩，一则是我偶得一邪物，想借一块佛门净地，请大师作法毁去。”
“二则是我听说寺中有意于端午设济善堂，免费接诊，尚缺医师，我有一人选可以推荐，不知大德能否考虑。” 林雪时看了一眼身旁的萧秋水，
“三则是，”我奉晋王殿下之命，来同您商议日严寺南僧北上安单之事。”
昙箴好像没有听到林雪时说话，也不回答，就静静地坐着，过了好一会，才道：
“小林大人，令尊常来寒寺供养，我与他熟识，今日一见其女，实觉亲切，犹记得开皇三年，盂兰盆日请慧远法师开坛讲经，檀越当年还是小姑娘，竟能将一部仁王般若经倒背如流，句句成诵，如此神才，羡煞老衲。”
“只是从那时起，贵体沉疴难祛，至今不愈，檀越今日来小寺，老衲还以为是要为自己身体祈祝一番，不料檀越竟无私至此啊。”
“药师琉璃光如来以大愿力，能除众生一切病苦，小林大人，你少歇尘劳，先往正殿去供一灯，为自己求上一求，然后再来挂心阿??所托之事吧。”
听昙箴提到林宓，林雪时嘴角挂上一丝冷笑，低头答道，“佛法无私，某岂敢有私。况且家父月月都来供奉，逢年过节做功德、斋僧的金银花得不少，我同那位药师琉璃光如来，也算两清，就不亲自去拜会了。”
昙箴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起身合掌道：“好，那便依檀越所愿，一件一件来吧，先将邪物给予老衲一观。”
林雪时从怀中掏出金母香，捧至昙箴面前，
昙箴接过，打开麻布，吃了一惊，神情肃穆问：“这金母香，林檀越从何得来？”
林雪时笑笑：“昙箴法师没认出我来，我却认出来昙箴法师了。当夜在通宝楼，乙二贵客，恐怕就是法师吧。”
昙箴惊讶地抬头看了一眼林雪时，旋即笑了，“那便难怪，当日我便在想，到底得金母香者是何方贵戚，能拿出随侯珠这样的宝贝。”
说罢深深叹了一口气，“这香本是前朝毒物，已经消失多年，没想到被一痴儿寻得，数月以来，小寺僧众不少都为其所祸。”
昙惠原是慧远座下一个弟子，其人六根猛利，昼夜经行逾十年，一心想要即身成佛，求悟成执。
眼见和自己同期戒腊的师兄弟大多已经成了几堂首座，自己却久修无验，不得要领，于是心生疑谤，以为慧远法师偏私，不传自己真法，心中十分忌恨。
数月前，他与一南来的僧人交游，得一味邪香，声称能通神明、开天眼、助禅定，经过他的大力推销，这东西一时间流行于大兴善寺僧众之间，
没想到给林宓推销时出了纰漏，被博闻广识的林大人认出了这前朝的金母香，林宓将寺中有人兜售毒物的消息透露给了昙箴，大兴善寺的几位堂主这才知道个中蹊跷。
“罪过罪过，贫僧当日到通宝楼正是想要赎回此香，将其销毁——不想却被小林大人截胡了，更没想到的是，小林大人抢先拍下此香，竟也是为了毁去，兜兜转转，这物什还是回到了老衲手上啊。”昙箴叹道。
昙箴承法于大兴善寺上座慧远法师，辈分高，但年纪却是这一辈中最小的，今年不过二十有三。其人性灵慧极，而且相貌出挑，给大兴善寺吸引了很多女香客，不少人都猜他三十五岁之前就能承慧远衣钵，成为居士林八大执事之一。
这样的人一口一个老衲，颇有点喜剧效果，
“这大兴善寺从小沙弥到俊和尚，个个老成，忒会装蒜，无怪乎林宓上当。”林雪时心说，
面上不露半分讥谤，道，“原来如此，阿含经云，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如意受教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大兴善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