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影》时九万

2、旧影子对话新影子

　　周一的组会定在下午三点，苏清和提前半小时到了工作室。
　　阳光斜斜地穿过的玻璃窗，为画布上的作品切割了新构图，窗外偶尔有学生下课喧闹的声音略过，却有种安宁感。
　　她将打印好的会议议程轻轻放在长桌中央，又给每个人的位置上摆了一杯温水。
　　白色的纸杯在深色的木桌上排成整齐的一列，像她这个人一样，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妥帖。
　　“清和，你这也太认真了吧？”赵宇宁抱着一摞草图进来，看到这阵仗，忍不住打趣，“咱们组会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不用这么讲究。”
　　苏清和正用纸巾擦拭桌角不小心溅到的水渍，闻言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漾着浅淡的笑意：“总该有点仪式感。”她说话时声音很轻，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软糯，像温水里的绵密泡沫，和她北方人的身份完全不同。
　　赵宇宁挠挠头，把草图往桌上一放：“也是，第一次当组长开组会。对了，我琢磨了几个创作主题，你看看行不行。”他说着递过来几张纸，上面用铅笔写着“城市肌理”“光影叙事”“记忆碎片”几个词，旁边还画着简单的示意图。
　　苏清和接过来，仔细看着，指尖划过纸面，留下浅浅的压痕。“‘记忆碎片’这个方向好像不错，能包容的题材比较广。”她轻声说，“不过具体怎么落地，可能还要再细化。”
　　“我也觉得这个好！”林薇踩着点进来，手里还拿着咖啡袋子，“现在的人不都喜欢怀旧嘛，搞记忆主题肯定能引起共鸣。”她说话语速快，像蹦豆子似的，和苏清和的沉静形成鲜明对比。
　　陆续有人到齐，小小的会议室渐渐坐满了人。苏清和看了眼时间，正好三点，她轻轻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那我们开始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静下来的力量，“今天主要讨论今年创作展的主题，大家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
　　起初还有些拘谨，毕竟苏清和虽然资历够，但平时太过安静，突然成了领头人，大家多少有些不适应。但随着赵宇宁先抛出了“记忆碎片”的想法，讨论渐渐热烈起来。
　　有人觉得太宽泛，有人觉得不够有冲击力，还有人提议结合当下的社会议题，吵吵嚷嚷，像一群围着花蜜的蜂。
　　苏清和没怎么说话，只是坐在那里，认真地听着，手里的笔偶尔在本子上记几笔。
　　她的坐姿很端正，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侧脸的线条干净利落，却又带着点朦胧的柔和，像古典油画里走出来的人。
　　“我觉得‘记忆’这个方向可以，但不能太散。”她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开口，“不如聚焦在‘被忽略的记忆’上？比如老物件、旧场景，那些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却很少真正留意的东西。”
　　她顿了顿，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轮廓，像是一扇斑驳的木门。“就像这样，可能是奶奶家的门环，巷子里的石板路，甚至是画室里用了很多年的调色盘。它们承载着时间，被时间摩挲出痕迹，却常常被忽略。”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随后爆发出更热烈的讨论。
　　“这个好！有画面感！”
　　“对，从小处着手，反而更容易打动人。”
　　“而且和我们油画的质感很契合，能发挥我们的优势。”
　　苏清和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其实没什么领导经验，只是觉得，比起宏大的命题，那些细微的、具体的东西，更能触动人心，引起情感共鸣。
　　就像张砚之画里的那些细节，沈曼用的旧茶杯，窗台上枯萎的花，总能在不经意间让人产生共鸣诸物思人去想象沈曼的样子。
　　“那主题就暂定‘被忽略的褶皱’？”林薇手快，已经在白板上写下了这几个字，字体龙飞凤舞，和她的人一样活泼。
　　“‘褶皱’这个词好，有时间的肌理感。”有人附和。
　　苏清和点点头：“可以。接下来我们分一下工，除了各自的作品创作之外，赵宇宁负责统筹草图，我和林薇负责构思参谋，李一寒负责……”
　　她有条不紊地分配着任务，声音平稳，条理清晰，之前还担心她镇不住场的人，此刻都暗暗松了口气。
　　散会时已经快五点了，大家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苏清和却被赵宇宁叫住了。“清和，张教授让你把今天的会议纪要给他送一份。”
　　“好，我整理一下就去。”苏清和应着，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林薇路过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行啊苏组长，第一次开会就这么顺利，晚上必须请客！”
　　“怎么老是想和我一起吃饭……是不是想让我给你拍照片发朋友圈不好意思说，嗯？有空你喊我就好，组里聚餐的话等展览成功了再说。”苏清和笑着推了她一下。
　　“哈哈哈，人家其实想和你去那家西餐厅吃饭然后拍一些美美的照片。”林薇故作娇羞的拉着苏清和的衣角。
　　“可以，明天中午吧。”苏清和和她约定了时间，又开始收拾桌面。
　　工作室渐渐空了，只剩下苏清和一个人。她坐在桌前，认真地整理会议纪要，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夕阳慢慢沉下去，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散落的草图上。
　　整理完纪要，已经快六点了。
　　苏清和拿着文件往张砚之的画室走，路过走廊时，闻到一股熟悉的颜料味，比工作室里的更浓郁，还带着点松节油的清苦。
　　张砚之的画室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透出暖黄的灯光。苏清和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张砚之低沉的声音。
　　苏清和推开门走进去，瞬间被画室里的景象攫住了目光。
　　画架上，一幅肖像画正对着门口，画的是个女人的侧脸，轮廓柔和，眉眼低垂，手里拿着一支画笔，背景是画室的窗户。
　　苏清和的呼吸猛地一滞。
　　画里的女人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旗袍，领口绣着细小的兰草，那是沈曼最喜欢的样式。
　　可那双眼睛，那微微抿起的嘴角，甚至连低头时脖颈的弧度，都像极了她自己。
　　尤其是手腕上那串细细的银链，她今天也戴着，是陆明宇去年送她的礼物。
　　她的心跳得飞快，指尖紧紧攥着文件袋，边缘硌得手心生疼。
　　她不敢再看，慌忙低下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张教授，这是今天的会议纪要。”
　　张砚之正站在画架前，手里拿着画笔，闻言转过身。他的眼镜片反射着灯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放桌上吧。”
　　苏清和快步走到书桌前，把文件放下，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的相框。
　　是那张他和沈曼学生时代……的合影，照片有些旧了，边角微微泛黄。沈曼笑得很灿烂，靠在张砚之身边，两个人看起来很般配。
　　她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一瞬，赶紧移开，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那我先回去了，教授。”
　　“等等。”张砚之叫住她，声音依旧平静，“会议纪要我看过了，‘被忽略的褶皱’这个主题很好，很有挖掘的空间。”
　　苏清和低着头，轻声应道：“谢谢教授。”
　　“你们打算从哪些角度入手？”张砚之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手里的草图上。
　　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松节油味，混合着一种干净的皂角香，很近，却又带着一种疏离的距离感。
　　苏清和把草图递给他，指尖微微有些发抖：“大家想从老物件、旧场景这些方面入手，比如……”她的话没说完，目光无意间扫过画架上的那幅肖像，心脏又是一缩。
　　张砚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说：“还没画完，有些细节不太满意。”
　　“画得很好。”苏清和下意识地说，说完又觉得不妥，赶紧低下头，“我……我先回去了。”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画室，关上门的那一刻，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走廊里的灯光昏黄，把她的影子拉得扭曲，像她此刻混乱的心绪。
　　果然，张砚之画里的沈曼，越来越像她了。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她心上，不疼，却密密麻麻地痒，带着点隐秘的欢喜，又有着难以言喻的恐慌。
　　这是对沈曼的不尊重，也是对张砚之的亵渎，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控制不住那些疯狂滋生的念头。
　　她甚至不敢去想，张砚之在画这幅画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谁。
　　是记忆中的沈曼，还是眼前的她？
　　走到楼梯口，手机响了，是陆明宇。“在哪儿呢？我在你宿舍楼下。”
　　“我在画室这边，马上回去。”苏清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别急，慢慢走。”陆明宇的声音很温和，“我给你带了宵夜，你上次说想吃的那家馄饨。”
　　挂了电话，苏清和慢慢走下楼梯。秋夜的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吹在手腕的银链上，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
　　她抬手摸了摸手腕上的银链，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像一个提醒。
　　回到宿舍楼下，陆明宇果然站在路灯下，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身姿挺拔，看到她过来，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回来了？快趁热吃，还冒着热气呢。”
　　苏清和接过保温桶，指尖碰到他的手，温热的触感让她心里微微一颤。“谢谢。”
　　“跟我还客气什么。”陆明宇笑了笑，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脸上，“怎么了？脸这么红，开会累着了？”
　　“没有，可能是走得有点急。”苏清和避开他的目光，打开保温桶，热气腾腾的馄饨香气扑面而来，是她喜欢的荸荠馅。
　　“今天组会顺利吗？”陆明宇靠在栏杆上，看着她小口吃着馄饨，眼神里带着宠溺。
　　“嗯，挺顺利的，主题定下来了。”苏清和含糊地应着，把一个馄饨塞进嘴里，烫得舌尖发麻，却也压下了心里的慌乱。
　　“定的什么主题？”
　　“‘被忽略的褶皱’。”
　　“听起来不错。”陆明宇点点头，“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场地或者宣传方面，我都能搭把手。”
　　“好。”苏清和点点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陆明宇总是这样，周到得无可挑剔，让她连拒绝的理由都找不到。
　　可她与他青梅竹马，早已把他当做最重要的家人，最好的哥哥。
　　情感的错位是一个人的遗憾，也是另一个人的痛苦。
　　吃完馄饨，苏清和把保温桶递给他：“谢谢你的宵夜。”
　　“早点休息，别太累了。”陆明宇接过保温桶，又叮嘱了一句，才转身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苏清和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上楼。
　　宿舍里空无一人，室友都连带着国庆中秋假请假回家了，只剩下她一个，她又回了画室，画室才是让她能静下心来的地方。
　　她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空荡荡的小路，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一圈圈昏黄的光。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翻到相册里一张偷偷保存的照片。
　　那是大二张砚之“沈曼像”画展的时候她拍的，是张砚之画展上的一幅画，画的是沈曼坐在窗前看书，阳光落在她的发上，恬静美好。
　　那时画里的沈曼，眉眼还带着明显的张扬和英气，倔强的脸，和现在画室里的那幅，判若两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苏清和想起本科时，第一次上张砚之的课，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坐在第一排，认真地听他讲课。
　　他提问时，她紧张得手心冒汗，回答得磕磕绊绊，他却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没关系，慢慢想。”
　　后来，她成了他的研究生，跟着他泡在画室里，一画就是一整天。
　　他会耐心地指出她画里的不足，会在她瓶颈期时，给她讲那些老画家的故事，会在她忘记吃饭时，默默递过来一份三明治。
　　他待她，像温和的对待任何一个学生一样。可她却在这份温和里，渐渐沦陷。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张砚之心里的位置，永远属于沈曼。
　　而她，不过是个恰好眉眼有几分相似的闯入者，甚至连闯入者都算不上，只是个沉默的旁观者。
　　可张砚之画里的变化，又让她无法完全死心。那是他内心的投射吗？是时间模糊了记忆的轮廓，还是……
　　她关掉手机屏幕，走到画架前。
　　画布上还是一片空白，她拿起画笔，蘸了点钴蓝，在画布上轻轻划了一道。
　　蓝色在白色的画布上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她想画点什么，却发现脑子里一片混乱，全是张砚之画室里的那幅画，和陆明宇那张温和的笑脸。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画布上，冷冷清清的。
　　苏清和放下画笔，抱着膝盖坐在地上，下巴抵着膝盖，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不知道这条路该怎么走，一边是无法言说的暗恋，像调色盘里混合了太多颜色的灰，沉重而压抑；一边是理所当然的婚约，像干净的白色，纯粹却缺少温度。
　　而张砚之画里的那个影子，像一道若有若无的光，引诱着她，又提醒着她，有些界限永远不能跨越。
　　夜渐渐深了，画室里只剩下画笔落在画布上的轻响，和少女压抑的、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