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铜炉里的烟影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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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画家的讲座定在周五下午两点，苏清和提前半小时就带着组里的人到了报告厅。
“清和，最前排那个老头是不是李教授？”林薇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努了努嘴。
报告厅前排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低头翻看着一本线装书，侧脸的轮廓在光线下透着股矍铄的硬朗。
苏清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点头：“是他，上次在张教授的画展上见过。”
李教授是国内顶尖的油画修复专家，尤其擅长处理民国时期的作品，张砚之曾跟她提起过，说李老的修复手艺“能让时光倒流”。
正说着，报告厅的门被轻轻推开，张砚之走了进来。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羊毛开衫，里面是白色的棉衬衫，领口系得一丝不苟。
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肩头落了点细碎的花瓣，随着他的走动轻轻颤动。
他的目光在报告厅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苏清和身上，微微颔首示意。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眼神停留在他的肩头，他用手将那花瓣拂掉。
苏清和心跳漏了一拍，赶紧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边缘。
张砚之在李教授旁边的空位坐下，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不知说了些什么，李教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像水波一样漾开。
讲座准时开始。李教授站在台上，没有用PPT，只是捧着几幅修复前后的画作对比图，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缓缓讲述着那些老油画背后的故事。
他讲如何用特制的溶剂软化硬化的颜料层，如何用极细的毛笔填补画布上的裂痕，如何在不破坏原作气韵的前提下，让那些蒙尘的色彩重新焕发生机。
“修复不是复原，是再创作，是深度鉴赏，是新与旧的对话。”李教授举起一幅民国女画家的自画像，画中女子穿着学生装，眉眼清亮，“你得顺着时光的纹路走，知道它哪里松了，哪里紧了，才能把那些被忽略的褶皱，一点点抚平。”
苏清和听得很认真，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移动着。
李教授的话像一把钥匙，忽然打开了某个关节——原来“被忽略的褶皱”不仅是看得见的痕迹，更是藏在时光里的呼吸。
就像那个铜香炉，炉身上的磨损不只是物理的消耗，更是无数个晨昏里，香灰落下又被拂去的痕迹。
她抬起头，正好对上张砚之看过来的目光。
他的镜片反射着台上的灯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绪，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穿透力。
苏清和慌忙低下头，心脏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耳边李教授的声音似乎都远了些。
讲座结束后，大家围着李教授提问，苏清和也走了过去，手里捏着笔记本，想问关于老颜料层处理的问题。
还没等她开口，张砚之已经先一步站在了李教授身边，低声说着什么。
“这是你的学生？”李教授看向苏清和，目光温和。
“是，苏清和，很有灵气的孩子。”张砚之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苏清和耳朵里，让她脸颊微微发烫。
“我倒是知道她，小姑娘看着就静，适合做细活，天生就是画油画的。”李教授笑了笑，目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刚才看你听得认真，有什么想问的？”
苏清和定了定神，把关于颜料层修复的疑问说了出来。
李教授耐心地解答着，还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小瓶特制的溶剂样品，让她观察它的光泽和流动性。“这种溶剂配比很讲究，多一分则烈，少一分则滞，就像与人相处，得恰到好处。”
苏清和接过样品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李教授的手，老人的手很粗糙，指腹上有厚厚的茧，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谢谢李教授。”
“不客气。”李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有空可以去我工作室看看，让你张老师带你来，来学习也可以，来参观也可以，而且你的父亲我也认识，经常让他帮我策展，你小时候我就见过你呢，所以不用拘谨。”
“好的。”苏清和点点头，心里有些雀跃。
张砚之和李教授又聊了几句，李教授便被其他人围住了。
张砚之转过身，看向苏清和手里的样品瓶：“很有用？”
“嗯，解决了我很多疑问。”苏清和把样品瓶小心地放进包里，“谢谢教授。”
“是你自己听得认真。”张砚之看着她，目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刚才在画什么？”
苏清和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在笔记本的角落画了个小小的铜香炉草图。“没什么，随便画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上笔记本。
“画的是是陆明宇送你的那个？”张砚之忽然问，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寻常事。
苏清和很震惊，他就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看到她的反应，张砚之嘴角似乎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像错觉。“上次在潘家园见过类似的，陆明宇眼光的确不错。”
原来是这样。苏清和松了口气，心里却又莫名地有些失落。“嗯，我想着怎么构图才能符合主题。”
“确实适合这次的主题，你要好好规划草图。”张砚之点点头，目光转向窗外，“时间不早了，让大家先回去吧，你留一下，我有些事跟你说。”
苏清和心里一紧，点了点头，转身让林薇他们先回去。
报告厅里的人渐渐走光了，只剩下她和张砚之，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旧书香气。
张砚之走到窗边，背对着她，看着外面飘落的桂花。“下周六有个民国油画展的预展，在市美术馆，陆明宇策的，你知道吗？”
苏清和愣了一下：“不知道，他没跟我说。”
“他应该是想给你惊喜。”张砚之转过身，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张请柬，“这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说创作组的人都可以去看看，或许能找到些素材。”
苏清和接过请柬，红色的卡纸上印着烫金的花纹，写着“民国风华——失落的油画珍品展”。
她看着请柬上陆明宇的名字，心里有些复杂。他策划了这么大的展，却没跟她说，是真的想给她惊喜，还是……
“陆明宇在策展上很有天赋，他对民国时期的作品研究很深。”张砚之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次展览有几幅画，是他从海外拍回来的，修复工作就是他和李教授做的，很值得一看。”
“好，我会组织大家去的。”苏清和把请柬小心地收好。
“嗯。”张砚之点点头，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银链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那个银链……戴了很久了？”
苏清和下意识地摸了摸银链，搭扣处的磨损比之前更明显了些。“快一年了。”
“好看。”张砚之的语气很淡，像是随口一说，目光却没有移开，“和你很配。”
苏清和的心跳骤然加速，像被投入石子的深潭，荡起层层涟漪。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谢谢教授。”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苏清和能感觉到张砚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重量，让她浑身紧绷，却又不想移开。
过了不知多久，张砚之才轻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沉默。“没别的事了，你也回去吧。”
“好。”苏清和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脚步却又顿住了。
她回过头，看到张砚之依旧站在窗边，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莫名的孤寂。
“教授，”她鼓起勇气开口，“您办公室里那幅画……画完了吗？”
张砚之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还没，有些地方没想好。”
“是……关于沈曼老师的吗？”苏清和的声音有些发颤，问出这句话时，手心已经全是汗。
张砚之愣住了，沉默了几秒，才缓缓点头，眉头却紧皱，眼神带着哀伤：“是。”
（这一段在张砚之日记里有细述）
“画得很好。”苏清和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我，我先回去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快步走出报告厅，直到站在秋日的阳光下，才敢大口喘气。
桂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却压不住她狂跳的心脏。
她竟然问了出来。
而张砚之的回答，那么平静，却又那么沉重。
他承认了那是沈曼，却画得越来越像她。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清和不愿再想，快步往宿舍走，想要把坏情绪甩在身后似的，路过校门口时，看到陆明宇的车停在路边，他正靠在车边打电话，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立体。
挂了电话，陆明宇看到她，笑着挥了挥手：“刚想给你打电话，就看到你了。”
“有什么事吗？”苏清和走到他面前，手里还捏着那两张请柬。
“下周六我的展预展，给你留了位置。”陆明宇从车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盒，“这是请柬，本来想亲自给你送过去的，没想到张教授说他正好要见你，就托他转交了。”
“我收到了。”苏清和扬了扬手里的请柬。
“那就好。”陆明宇把礼盒递给她，“这个是给你的，祝贺你们组的主题定得这么顺利。”
苏清和打开礼盒，里面是一支钢笔，笔身是温润的玳瑁色，笔尖刻着细小的花纹，一看就价值不菲。“太贵重了。”
“不贵重，是我找老匠人定制的，笔杆上的花纹是仿民国时期的，和你的主题也搭。”陆明宇看着她的眼睛，“就当是……预祝你们展览成功。”
苏清和握着钢笔，笔身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很舒服，却也让她心里的愧疚和痛苦更深了些。
她是个极其内耗的人，她自己也会去想，陆明宇对她这么好，可她却喜欢别人，甚至于是没有结果的暗恋，她有时也会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能试着喜欢陆明宇，可心里的那块影子，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谢谢。”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
“晚上一起吃饭？”陆明宇的语气带着期待。
苏清和犹豫了一下，想起张砚之办公室里那幅未完成的画，又想想自己还没有完成草图，摇了摇头：“不了，我想回去画画，那个铜香炉，我想试试能不能入画。”
“你总是因为画画而拒绝我。”陆明宇眼底的光芒暗了暗，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也好，别太累了。对了，我爸妈说周六晚上的聚餐，就定在‘至味’，你别忘了。”
“嗯，记得。”
回到宿舍，苏清和把钢笔放在书桌上，和那个铜香炉并排摆着。一个精致崭新，一个古朴陈旧，像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走到画架前，拿出画布，想继续画那个铜香炉。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香炉上，炉身上的缠枝莲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像藏着无数秘密。
她拿起画笔，蘸了点赭石，小心翼翼地勾勒着香炉的轮廓。可画着画着，笔尖却不由自主地偏离了方向，在香炉旁边，画出了一道细细的银链。
苏清和猛地停住笔，看着画布上的银链，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她怎么会画出这个？
她想把银链擦掉，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手。她换了支细笔，蘸了点钛白，在银链的搭扣处细细描绘着磨损的痕迹，像在描摹时间的指纹。
画完时，天已经快亮了。画布上，铜香炉静静地立在月光里，旁边的银链蜿蜒着，像一道无声的叹息。苏清和看着画，忽然觉得，这画里藏着的，不只是器物的褶皱，还有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事。
她不知道张砚之会不会也去看陆明宇的画展，不知道那幅未完成的画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自己和陆明宇的婚约，在这些涌动的暗流里，会走向何方。
她只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像铜香炉里的烟，悄悄弥漫开来，缠绕着她，也缠绕着那个始终沉静克制的身影。
而这场以艺术为名的试探，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