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影》时九万

5、画展上的暗格回声

　　周六，民国油画展预展在市美术馆的顶层展厅。
　　苏清和带着创作组的几个人到的时候，陆明宇正站在展厅入口处和几位艺术评论家交谈。
　　他今天穿了件深紫色丝绒西装，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举手投足间都是游刃有余的从容。
　　听到脚步声，陆明宇转过头，目光在人群中精准地捕捉到苏清和，眼底的笑意深了几分。“来了。”他暂时搁下身边的人，快步走过来，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画具包，“刚想给你发消息。”
　　“路上有点堵车。”苏清和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展厅里。
　　柔和的暖光打在一幅幅油画上，深色的木质展框衬得那些泛黄的画布愈发有年代感。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樟木香气，是专门用来保存老画的味道，沉静得像浸在时光里。
　　“我带你们逛逛？”陆明宇的语气带着熟稔的亲昵，目光扫过她身后的赵宇宁和林薇，“这位是赵宇宁吧？上次在画展上见过。这位是林薇？清和经常提起你。”
　　他记性极好，不过是之前远远见过一面，竟然能准确叫出名字。
　　赵宇宁和林薇受宠若惊，连忙点头问好。
　　“不用了，我们自己看就行，你忙你的。”苏清和不想耽误他的正事，轻轻挣开他的手，把画具包拿了回来。
　　陆明宇也不勉强，只是笑了笑：“有想看的画随时找我，尤其是那几幅从海外拍回来的，细节很有意思，应该对你的创作有启发。”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手腕的银链上，“戴着呢，很配你今天这身衣服。”
　　苏清和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子，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我们先进去了。”
　　走进展厅，林薇立刻拉着她的胳膊小声说：“陆明宇对你也太上心了吧？这眼神，都快拉丝了。”
　　苏清和没接话，只是走到一幅肖像画前停下脚步。
　　画中是位穿旗袍的女子，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背景是旧式的百叶窗，阳光透过窗缝落在她的裙摆上，留下细碎的光斑。
　　女子的眉眼很淡，带着种疏离的温婉，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月亮。
　　“这幅画修复得真好。”赵宇宁凑过来看，“你看这颜料的层次感，一点都不像快百年的画。”
　　让她想起张砚之办公室里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画中女子的眉眼，竟和那幅画有几分微妙的相似。
　　“这是周曼殊的《窗下》，”身后传来陆明宇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杯香槟，“民国时期很有名的女画家，可惜三十岁就因病去世了，存世的作品很少。这幅是我去年从法国一个私人收藏家手里拍回来的，当时画布裂了道缝，颜料层也掉了不少，李教授修复了整整八个月。”
　　“周曼殊……”苏清和重复着这个名字，总觉得有些耳熟。
　　好像是张砚之很喜欢的民国画家。
　　“她和沈曼老师是同族，”陆明宇递给她一杯香槟，语气自然，“你没听说过也正常，她生前很低调。”
　　苏清和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带着细微的凉意。
　　沈曼的同族？难怪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而且都是英年早逝。
　　“张教授知道你拍了这幅画吗？”她轻声问，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中女子的脸上。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想等预展结束请他来看看。”陆明宇看着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苏清和摇摇头，避开他的目光，“就是觉得……和张教授画里的风格有点像。”
　　陆明宇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张教授的画受民国油画影响很深，尤其是周曼殊这种清淡的调子。说起来，你和画里这位周先生，眉眼也有几分像呢。”
　　苏清和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投入冰水里。又是这样。
　　从同门的玩笑，到她自己的发现，再到陆明宇此刻的话，所有人都在说她像沈曼，像这位周曼殊，像所有和张砚之生命有过交集的、带着清淡眉眼的女子。
　　她就像一个影子，永远活在别人的轮廓里。
　　“可能是光线的问题。”她放下酒杯，语气有些冷淡，“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走到展厅尽头，林薇正对着一幅静物画惊叹：“这铜炉也太漂亮了吧！和你那个好像啊清和！”
　　苏清和走过去，画中是个和她那个几乎一模一样的铜香炉，炉身上的缠枝莲纹被阳光照得发亮，旁边放着一支银簪，簪头的珍珠已经泛黄，却透着温润的光。
　　沈曼也很喜欢戴簪子，张砚之办公室盒子里是她留下的很多旧簪子。
　　“这也是周先生的画作吗？”苏清和语气里带着些说不出来的严肃。
　　“这幅是《炉烟》，”陆明宇的声音再次响起，他不知何时又跟了过来，“画家没留下名字，只在画框背面写了日期，1937年。有意思的是，这画和你那个香炉，应该是同一批工匠做的，连磨损的位置都差不多。”
　　苏清和看着画中的铜炉，忽然觉得有些窒息。
　　陆明宇像个最精准的猎手，总能找到最能触动她的东西，无论是实物，还是话题。
　　他知道她在画什么，知道张砚之的喜好，甚至知道沈曼的家族往事，这种无处不在的掌控感，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陆明宇，”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陆明宇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故意什么？”
　　“找这些画，说这些话，”苏清和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对不对？”
　　陆明宇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清和，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他的目光很沉，像深不见底的湖，“但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让你开心。”
　　“开心？”苏清和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我像个影子一样，你觉得很开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明宇的语气急了些，伸手想碰她的胳膊，却被她避开了，“你就是你，谁也不像。那些画，只是恰好……”
　　“恰好和沈曼像，恰好和周曼殊像，恰好被张教授画进画里？”苏清和打断他，眼眶有些发热，“陆明宇，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还要装作不在意……然后来刺激我。”
　　她知道自己这话很过分，陆明宇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体面，很少在她面前提起张砚之，也不当面戳破她那些藏不住的心思。
　　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那些被压抑了太久的委屈和迷茫，像冲破堤坝的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周围的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投来好奇的目光。陆明宇深吸一口气，拉着她走到展厅外的露台，关上门，将那些窥探的目光隔绝在外。
　　秋日的风有些凉，吹在脸上带着刺痛感。陆明宇松开手，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声音里带着疲惫：“是，我早就知道你对他有不一样的心思，我不是不在意，我只是在等你回头。”
　　“你不死心，我当然也不会。”
　　“我知道他心里有沈曼，知道你们之间隔着师生的身份，隔着年龄，隔着太多东西。”陆明宇的声音很沉，像压着块石头，“我以为只要我等，等你慢慢放下，等你看到身边的人，你总会……”
　　他没再说下去，但苏清和懂他的意思。他等了这么多年，从青梅竹马到默认的婚约，他一直站在原地，等着她回头。
　　“对不起。”苏清和低下头，声音哽咽，“我不该冲你发脾气，这不是你的错。”
　　“我不要你的对不起。”陆明宇看着她，眼底的痛楚几乎要溢出来，“清和，你告诉我，我到底哪里不好？是我对你不够好，还是……”
　　“不是的，你很好，”苏清和摇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是我不好，陆明宇。”苏清和的声音带着抽泣，“是我心里……装不下别人。”
　　这句话像一把刀，不仅扎在陆明宇心上，也扎在她自己心上。
　　她知道自己有多残忍，用最直白的方式，否定了陆明宇这么多年的付出。
　　陆明宇沉默了很久，久到苏清和以为他会转身离开，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你告诉我，张砚之呢？他对你，到底是什么心思？我……很少再看见你开心的样子。”
　　“我不知道。”苏清和擦干眼泪，茫然地看着远处的天际线，“他画我，又说画的是沈曼。他对我好，却又始终保持着距离。我真的不知道……”
　　陆明宇此刻更像是从前那个能听她坦白心事的哥哥，她把心里的难过告诉他。
　　她不知道，张砚之画里的那些相似，到底是他的无心之举，还是她的自作多情。
　　她想要得到答案。
　　“他把你当沈曼的替身。”陆明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清和，你清醒一点，他爱的是回忆里的沈曼，不是你。你现在看到的那些温柔，那些在意，不过是因为你长得像她。”
　　苏清和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她一直不敢承认的事情，被陆明宇赤裸裸地说了出来。是啊，她怎么可能没想过，自己只是个替身？
　　但她内心不愿相信。
　　“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张教授不是那样的人，他很克制，很尊重沈曼……”
　　“再克制的人，也会有弱点。”陆明宇打断她，“沈曼是他的软肋，而你，恰好长的像他的软肋。”
　　露台上的风越来越大，吹得两人的头发都乱了。苏清和看着陆明宇疲惫而痛苦的脸，心里充满了愧疚。
　　她知道陆明宇说的是为了她好，可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就算相信了，自己的内心就会改变吗？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轻声说。
　　陆明宇点点头，转身往展厅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下来，背对着她说：“晚上的聚餐，我跟叔叔阿姨说你不舒服，先回去吧。”
　　苏清和没说话，只是望着远处的车水马龙，眼泪无声地滑落。
　　不知道站了多久，手机响了，是张砚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清和，你们还在美术馆吗？”张砚之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背景里似乎有风声。
　　“嗯。”苏清和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
　　“我刚到楼下，李教授也在，你方便下来接一下吗？”
　　“好。”
　　挂了电话，苏清和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往楼下走。
　　她不想让张砚之看到自己哭过的样子，更不想让他察觉到她和陆明宇之间的争执。
　　走到一楼大厅，果然看到张砚之和李教授站在门口。张砚之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画筒，看到她，微微皱了皱眉：“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没什么，可能是外面风太大了。”苏清和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
　　李教授拄着拐，看了她一眼，笑着打圆场：“小姑娘脸皮薄，肯定是被陆明宇那小子欺负了。走，上去看看他的展，要是不好，咱们可得好好说说他。”
　　张砚之没再追问，只是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才转身跟着李教授往楼上走。
　　苏清和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张砚之的背影，心里乱成一团麻。
　　陆明宇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
　　她害怕那是真的，害怕自己真的只是个替身，害怕张砚之对她的所有不同，都只是因为她那张和沈曼相似的脸。
　　走到那幅《窗下》前，李教授停下脚步，赞叹道：“这幅画有陆明宇一半的功劳，这修复手艺，真是绝了。砚之，你看这笔触，是不是有你当年临摹周曼殊的味道？”
　　张砚之看着画，没说话，只是目光落在画中女子的眉眼上，眼神复杂。
　　苏清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张地看着张砚之，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却只看到一片沉静，像深不见底的湖。
　　“确实像。”张砚之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尤其是这双眼睛。”他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苏清和，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水面，快得让人抓不住。
　　苏清和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是在说画，还是在说她？
　　李教授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暗流，只是拉着张砚之讨论着修复的细节。
　　苏清和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看着张砚之认真倾听的侧脸，看着他偶尔点头时的温和，心里的迷茫和恐惧，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
　　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该走向哪里。
　　陆明宇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不敢面对的现实；而张砚之那不经意的一瞥，又像一道微光，让她忍不住想要抓住那点渺茫的希望。
　　展厅里的樟木香气依旧沉静，却仿佛藏着无数回声，反复诉说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和她自己都理不清的心事。
　　而这场看似平静的画展，不过是将那些暗涌，推向了更汹涌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