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公主和女骑士》行人月

3、女骑士视角

　　克利莎常说，她的命运改变在她提着剑走进我房间的那晚。很凑巧的是，我的命运也改变在一个提着剑的晚上，我的亲人血淋淋地跌倒在我脚边。

　　我的母亲是一个近乎疯癫的妇人。所有仆人、侍从，乃至我的父亲，没有人喜欢她。

　　从几岁起，我的童年就孤独地度过。

　　父亲是一名赫赫有名的将领，他憎恶母亲，经常不回家。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在情妇那里寻欢作乐；所幸我是他唯一的孩子，才没有受到过虐待。

　　当然，这是我的幸运，却也是他的遗憾。我的父亲非常怨恨他唯一的孩子却是一个女儿，为此更加频繁地不回家。可惜无论他怎么努力地播种，依然毫无结果。

　　在某次悄悄地溜上阁楼时，我问母亲：“妈妈，父亲为什么不来这里呢？”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恐惧让我不禁颤抖起来，手脚都不听使唤。仆人们很快就冲了上来，我用指甲在楼板上抠出深深的凹痕，却还是被拖走了。

　　可怖的嘶喊持续了整个晚上，仆人们来来去去加固阁楼的楼板，脸上写满了不耐烦。我懊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以至于白白浪费了一段宝贵的相处时光。

　　还没来得及把新的楼板钻通，父亲就回了一趟府邸把我带走了。

　　他满脸得意洋洋，带我去见他的情妇和儿子：“小巫婆，看着，这是我的继承人！”

　　他一直以为自己生不下新的孩子是我在捣鬼，并且把我叫做小女巫。我看着我的父亲，他的每一缕肥肉和胡须上都满是骄横的意气。他拧着我的耳朵说：“小巫婆，看着，你的魔法失效了！回到家我就把你捂死在屋子里！”

　　然后他大笑着摔门而去，竟然就这么把我留在了房间里。我和那位美丽的妇人面面相觑。她是这里有名的交际花，显然，现在上天眷顾了她。我盯着她怀里那个襁褓，他什么都不是，还只是一个婴儿——只是因为多长了二两肉，现在几个月大就要提前背负起沉重的财富和遗产了。

　　我不动声色地从背后摸到了剑柄。

　　接下来的事情是一片混乱，我在家里的床上闭着眼睛躺了好几天。但是碎嘴的仆人还是让消息溜进了我的耳朵：

　　我的父亲喝完酒回到那里，想要看看他的大儿子，却只看到了一地鲜血。

　　我和那位情妇一人胸口被捅了一剑，那位美丽的妇人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凉了，我则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仆人们用夸张叹息的语气说），那还在襁褓里的继承人两腿间被割了一刀！

　　据说我的父亲第一时间抱起孩子去请了大夫。医生遗憾地表示这位继承人已经失去了生育能力。他暴跳如雷，竟然就将孩子那么丢在了那里，连诊金都没有付；而我和那位情妇更是被他完完全全地遗忘了。

　　那个孩子最终没有活下来。毕竟对我父亲来说失去了生育能力的孩子一文不值。但在明面上，他并没有说出去；人们只知道这位继承人受了重伤，被接回了王府。人们都为我的父亲叹息：“可怜的老西姆，一对儿女同时受了重伤！幸亏管家到的早，不然全完了！”

　　这桩惨案最终被定义为劫匪所为。自此我的父亲一蹶不振，再也没有回过府邸。府里的仆人越来越少，我拆开了阁楼上的板子。管家不允许母亲下来活动，但至少我可以每天上去了。

　　12岁时，我的父亲战死。国王听说他的孩子已经快要到了结婚的年纪，于是要见我一面。

　　那天晚上，我提着剑走进了管家的房间。“西姆小姐，你要干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长剑出鞘，擦着他的肩膀钉在了墙上，他的脸色瞬间苍白。

　　我冷冷地说：“明天进宫时告诉陛下，西姆小姐在三年前死了，进宫觐见的是公子。”

　　和我料想的不同，他答应的非常快，连我怎么瞒天过海都没问，就匍匐着连连答应下来。

　　三年前的夜晚，我曾经领教过暴力的力量。三年后，我手中的剑又一次向我证明，鲜血和利刃能够让任何一个不想死的人臣服。

　　我拿走了管家的账本作为要挟。然后我回到我自己的房间，脱下裙子，扔掉高跟鞋。我烧掉我近期穿过的所有衣服。然后我用长长的绷带缠上胸口，穿上男式的骑士装，竖起高领，蹬起马靴；我红色长发，用泥土和砂石包在纱布里在脸上压了一晚。

　　第二天早晨，当我站在镜子前，我已经完全找不出一点点过去生活的痕迹了，过去十二年作为小姐的日子像风一样消失。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战士：短而糟的红发，细座疮的脸。感谢过去在府邸里被苛待的生活，我身上没有多余的肉来发育出胸部，更没有保养出光泽的长发和柔嫩的手。

　　我从壁炉里挑了一块不大的炭火，用纸包着咽了下去。

　　当我和那位国王初次见面时，他对于我的消瘦身体和干哑声音表示出了十足的怜悯，当即就封了我爵位；感谢我父亲那不高的身材，没有一个人对我的身高提出怀疑。

　　——尽管由于母亲的身高，我在女子里其实算高个子了。但那又怎么样？他们没有见过伯爵夫人。

　　继承爵位的第一件事，我把管家叫进房间，让他咽了气。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都不能留下。接着，我开始正式接受一名继承人所要学习的课程。

　　仅仅学了一个月的剑，我就劈开了那重重的、将我的母亲锁住的楼板。

　　……原来，在暴力和权力面前，那让年幼的我对付了许多年月的、沉重的枷锁，是这样不堪一击啊。

　　就这样，我和母亲在府中生活了几年。母亲去世后，我便努力给自己营造不成器的风评。但国王还是找上了我——他竟然要让备受宠爱的珂莉莎公主和我结婚。

　　我有点怀疑关于我愚蠢自大的那些传言并没有飘进国王的耳朵。但和克利德王子打听之后，发现他们不但知道，而且就是因为这个选的我。

　　一个猜测在我脑海里产生：珂莉莎公主并没有人们以为的那样备受宠爱。谁会眼睁睁把自己爱的人推进火坑？

　　就这样，我无法反抗地结了婚。珂莉莎当天晚上就识破了我的身份。相对地，我也在一个星期后发现了她藏在裙底的秘密。

　　那天晚上，看到那些手稿的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惊讶——天才的克利德王子，他的手稿字迹却与他姐姐的抄书一模一样。但在看到提起剑向我走来的克利莎时，我就明白了一切。

　　那些文字里闪耀着无限的才情与骄傲，而克利德王子却总是阴郁的。我本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见到真正的作者，直到看见那天晚上提着剑向我走来的克利莎——勇敢、决心，无可动摇的骄横的意志闪烁在她的眼睛里。她本人比她的文字还要闪闪发光。

　　我恍惚间好像看到了9岁时向弟弟提剑的那个我。是的，那天晚上没有什么盗匪，只有一个用勇气和豪赌向命运博弈的女孩。

　　——现在，是两个了。

　　反叛的过程比我想的要更加容易。克利莎不愧是百年来最有才华的王储，我只需要倾听她的指点，就能做出绝大多数正确的选择。

　　五年后，克利莎如愿走向了那个王座。我甚至可以这么说：以她的才华，如果登不上那个位置，该惋惜的是王座，而不是克利莎。

　　她抱养了一个女婴，让我取名。我们为她留下充满祝福和希望的名字，缇慧拉。

　　克利莎为这个国家做出了许多事情，她凭借自己的能力得到了众人的服从，为更多女性撑起了一片天地。我则四处征战，为她奠定统治的基础。

　　一个在王宫，一个在战场，这样一来，我们就聚少离多。我一度担心缇慧拉会不认识我，但她很乖。

　　缇慧拉十五岁时，这个国家贼心不死的国王党人发动了最后一次内乱。克利莎玩了一把大的，将缇慧拉留下来作为诱饵，我则提前埋伏在王宫确保她的安全，顺便抓人。

　　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个之前还闹着要穿裙子的姑娘压根用不着我出手。十几年来我们对她的训练发挥了效果，她直接斩杀了埋伏的侍卫长。

　　最后一批不安分的人肃清。当然，更令我们高兴的是，缇慧拉也在她的引导下长成了充满勇气的女孩。克利莎把王位交了出去，在缇慧拉的哀嚎中快乐地抛弃了如山的公文，和我一同修养去了。

　　走之前，克利莎说：

　　“记着缇慧拉，千万不要嫁给一个王子，你要做的是繁荣自己的王国。”

　　然后她捅了捅我：“你怎么不说话？”

　　还用说什么？我想要告诫她的，缇慧拉早已自己领悟了：

　　“拿起你的剑，维护你自己！”

　　这时我突然想到父亲以前叫我小巫婆，也许是对的。我们是女巫，是女王、公主与女骑士，是拿起剑柄反抗自己命运的人。

　　愿你永不倒下，缇慧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