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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终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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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秋,转眼又到了京市白蜡树褪去青涩,换上金衣的时节了。
这一年里,霍启无数次往返于苏城与滇南之间,积攒的机票已厚厚一沓。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哪怕只能找到一丝一毫她曾存在的证据呢?
然而,当他寻到那家旗袍工作室,老师傅沉思良久,最终仍是茫然摇头:
“小启,我从来没做过什么霜花旗袍。不过你这想法倒很别致——霜花纹饰,清冷孤傲,确实不是寻常人能衬得起的……”
他再度飞往滇南。云朵一家在洱海边开了民宿,阿金叔仍认得他,热情招呼:“小启,又来旅游了?”
霍启眼中倏然亮起微光,迟疑着试探:“阿金叔,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当然记得!”阿金叔爽朗大笑,“你一个人来徒步旅游,在山上迷了路,误打误撞就到了我们寨子嘛!”
阿吉嫂正抱着一盆洗净的衣物到院里晾晒,闻言也笑着插话,眼神清澈坦荡,不见半分伪饰。
云朵在前台为客人办理入住,历经磨炼,她已不再是那个一见霍启就脸红的小姑娘,言谈间显露出独当一面的干练,甚至玩笑道:
“阿启哥,怎么突然问这个?是要考验我们的友谊吗?”
“那巴代……你们还记得吗?祭祀?”他不甘心,继续追问。
“巴代就是阿衡哥哥呀,”云朵将身份证递还客人,转头答道,语气轻松随意,“他和阿月姐姐在古城开了家银饰店。现在都是新时代了,那些祭祀啊,也就是表演给游客看的艺术形式罢了。”
她说得那样自然,仿佛那个苗寨,真的只是地处偏僻的落后村落。
仿佛那些关于“结界”、“神明”、“十五年轮回”的惊心动魄,真的只是从未发生过的远古传说。
霍启心头一沉,不再言语。
他沉默地打开背包,从中取中那张被精心塑封,保存完好的照片,放在手心,从上至下,指尖轻抚一遍。
照片上头只有一座孤零零的鼓楼,红墙绿瓦,庄严厚重。任谁看都会觉得这是一张技术高超的风景照。
只是,看久了,难免觉得构图奇怪。
总感觉,最中央,应该有个人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剩下建筑本身冰冷的对称。
霍启又去了苏城。
吴阿婆与刘阿公依旧守着那小小民宿,二人看见他,均是面上一喜,刘阿公忙不停将茶具拿出。吴阿婆瞥过他冷冽的神色,轻声探问:
“是你啊,客人。我还记得你。怎么了?这回……是又有什么心事了吗?”
她顿了顿,像是努力回忆着,带着些许宽慰的笑意补充:“我记得,你上次来,也是这般心事重重,说是喜欢一个女孩子,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话如同惊雷!
霍启猛地起身,连茶也顾不上喝,快步走到吴阿婆身边蹲下,近乎失礼地直视着她的眼睛,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您记得!您居然记得!那您一定记得那个女孩子吧?她长什么样子?她是和我一起来的,对不对?”
吴阿婆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怔了怔,随即露出一个慈祥夹杂着担忧的笑容。
她像安抚一个迷路的孩子般,轻轻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缓缓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决:
“孩子,你上次……是一个人来的啊。”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江南的春雨,却带着冰冷的实感:
“我怎么会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呢?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年轻人,总有想不开的事,要学会放下,往前看啊。”
霍启强行扯出一个笑容,礼貌地与两位老人道别,顶着他们担忧的目光,步履略显踉跄地踏出了门槛,沿着青石板路缓缓前行。
苏城今日未曾下雨,秋阳和煦,微风拂面。
清冷的空气裹挟着愈发浓郁的桂花甜香,不由分说地沁入心脾。
北方的桂花多为盆栽,生长在公园或者居民家里,需人悉心照料,小心呵护。
南方的桂树却恣意生长,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枝干遒劲,树冠如盖,缀满了密密匝匝的橙金色小花,香飘十里。
霍启的目光,被道旁一株繁茂的桂树深深攫住。
恰在此时,一阵秋风拂过,枝头繁花簌簌而动,宛如下了一场碎金细雨。
他往前走几步,蹲在桂花树下,轻轻捻起一把桂花,放在掌心,目光紧紧锁住这一捧金黄。
“沈昭,”他对着掌心的桂花,声音很轻,喃喃自语,“他们说,桂花是很笨的花……只要感受到一点点温度,就傻乎乎地开了,全然不顾后面会不会有断崖式的降温。”
他顿了顿,眼神愈发温柔,他用目光在虚空中重新一点点描绘出那个神明的眉眼,摇摇头,接着道:
“可我却觉得,桂花是最勇敢的花。”
“哪怕只有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它也会拼尽全力,不负时机地盛开。”
“而且,你发现了吗?它好像……只为了那一点点冰冷中的温热,才开花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起来,眉眼弯起,原本冷冽的轮廓,此刻却柔和得不可思议,仿佛他深爱的神明,此刻就站在身侧,听他絮语。
他用一种带着鼻音的、近乎撒娇的语气,轻声诉说:
“抱歉,我是不是太唠叨了?”
“我的意思是……我想你了。”
六月,酷暑伴着蝉鸣如期而至。
目之所及,尽是泼天盖地的绿意,这过于茂盛的生机,仿佛也冲淡了些许离别的感伤。
霍启迎来了他的毕业季。此时,距离沈昭消散于世间,已近两年。
最初,他曾近乎疯狂地找寻她存在过的蛛丝马迹,却只换来更深的绝望,与旁人眼中“需接受心理干预”的担忧目光。
而今,霍启不再执拗于此。只因他清晰地认识到——他心中这份永不褪色的爱,本身就是她存在过的证据。
于是,他选择默然守着心底这份愈发浓郁的爱意,日复一日地,认真吃饭,安稳入睡,准时上课。
他甚至为未来规划好了道路:不同于多数同学选择进入设计院或国企,他决定成为一名“自由摄影师”。
他想要走遍万里山河,去寻找她。
即便找不到,也没关系……
他还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浪费”在这件最伟大的事上。他会将旅途中的所有风景,都仔细记录下来。
然后,等待着,在某个不可知的未来,能再次与她相遇时,可以带着一点小小的得意,对她炫耀:
“你看,我这些年……可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刘洋,这位校园里声名在外的“风流浪子”,在这种庆典上向来是众星捧月的焦点。
他身着洁白T恤,随意而潇洒地披着那象征工科的金黄学士服。
今年不兴“衣冠禽兽”的范儿,他便撤去了那副没有镜片的银丝眼镜,头发精心吹出蓬松的造型。
一双狐狸眼流转生辉,天生带着几分多情与不羁,此刻他手捧一束鲜花,是现任女友所赠——早已不是霍启曾认识的那个“陈萌”了。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带着明显的不解与些许烦躁,落在了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霍启身上。
刘洋“啧”了一声,终究还是迈开长腿走了过去,手臂一伸,熟稔地揽住霍启的脖子,将他半禁锢在自己身边,语气里带着惯有的调侃:
“又怎么了,我的大少爷?一个人在这儿扮演‘忧郁王子’呢?我可都看见了,好几个漂亮学妹想给你献花,眼神那叫一个热情,你小子倒好,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够高冷的啊。”
说着,刘洋便将手中的鲜花塞进霍启怀里,半是强迫地拉着这个自长安归来便性情大变的好哥们,挤进喧闹的人群准备合影。
霍启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丝无奈,终究还是接过了花,任由刘洋将他拽向欢声笑语的中央。
就在此时。
刘洋漫不经心地搂着他的肩膀,忽然转过头,脸上挂起几分促狭的八卦笑容,不怀好意地凑近问道:
“对了,你前两年秋天,神神秘秘跟我说有喜欢的人了……啧啧,那可是你铁树开花头一遭!说还不让多说,一提就垮脸。怎么样,后来……追到手了没?”
“轰——!!!”
这句话,如同一道毫无预兆的晴天霹雳,精准地劈开了霍启脑海中盘踞已久的混沌迷雾!
几乎让他站不稳的惊喜,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从心底轰然喷发!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表情,只能凭借本能,声音干涩地机械反问:
“……你刚才,说什么?”
“啧,装傻是吧?”刘洋不满地反手捶了他一下,以为他在故意回避,但还是夸张地拖长语调,一字一顿地重复:
“我、是、问、你、之、前、追、的、那、个、女、孩、子!到、底、追、到、没、有!”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霍启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在耳膜里嗡嗡作响。
他记得!他居然记得!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还有人记得!那么,是不是……是不是可以说明……她要回来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清晰的痛感传来:
不是梦!真的不是梦!
他眼中那片死寂了将近两年的湖水,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没有回应刘洋,甚至没有告别,只是把花塞回对方手中,转身就跑。
身后的喧嚣、毕业的典礼、整个世间的重量,在他眼里突然就变得轻如鸿毛。
“喂!霍启!你去哪儿?”刘洋在他身后大喊。
“回家!”霍启头也不回,声音被风扯碎,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二十年的人生里,他从未跑得这样快过。风在耳边呼啸,肺在灼烧,但他的心却如破冰的春河,奔涌着希望。
院门虚掩着。
他停在门口,一时之间,竟然不敢推门,只能弓下身子,大口呼吸,优先稳住紊乱的心跳。
最终,他颤抖着手,推开了那扇熟悉的朱红大门。
时光仿佛倒流回他们初遇的那一天。
她站在小院中央,霜花旗袍勾勒出清冷身形,黑发如瀑。当他的目光撞进她含笑的桃花眼里时,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霍启,”她微微歪头,学着人类的仪式,“好久不见。”
他愣在原地,仿佛怕惊扰这易碎的梦,然后,才像迷航的船只骤然看见灯塔,猛地冲过去,一把将她死死扣入怀中。
所有的坚强在确定她真实存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的眼泪无声的打湿她的肩头。
“我知道……”他声音哽咽,每个字都带着两年来的思念与煎熬,“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沈昭轻轻环住他的背,手轻柔地拍打着。这个曾经连“私心”都需要用神力来证明的神明,终于无师自通,懂得了人类的依恋。
她曾认为,身为神明,肩负重任,对抗天道,结局不过以身殉道。
若是侥幸没有陨灭,就去寻找曦华与逐光踪迹,顺带看遍万水千山,看腻了也无妨,随便找个风景秀丽之地沉睡,度过这漫长又无趣的神生。
但现在,看着霍启的眼泪,她终于明白,这个人类少年需要她,所以,她有了停留人间的理由。
“霍启,”她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认命的温柔,“利息尚未结清,我怎能不回来。”
他更用力抱紧她,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
“都是你的,”失而复得欣喜几乎要让他冲昏头脑,他哽咽着,像个献出全部珍宝的孩子:“所有都给你。”
故事的最后,神明学会了爱,而凡人,拥有了他的月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