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无川来》周衔月

1、窒息

　　六月的风裹着热浪撞在教室玻璃上，闷闷的一声，像极了所有人堵在喉咙里的呼吸。黑板右上角的倒计时牌又被擦去一个数字，鲜红的“32”斜斜地挂着，像一道催命符，把空气都榨得只剩紧绷的颗粒。

　　宋知夏笔尖一顿，余光瞥见前桌的林亦川又在转笔。那支黑色的中性笔在他指间绕出残影，频率快得有些发颤，直到“啪嗒”一声掉在摊开的数学试卷上，打破了自习课的死寂。周围几双眼睛飞快地扫过来，又迅速缩回，没人敢多问——谁都知道，林亦川最近的状态差得吓人。

　　宋知夏弯腰捡起笔，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冰凉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她把笔轻轻放在他桌角，趁着起身的动作，飞快地将一张折成方块的便签塞到他试卷底下。

　　林亦川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颤。他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指腹摩挲着便签边缘，直到讲台上的老师咳嗽一声，才若无其事地将便签拢进课本夹层。那是宋知夏的字迹，他闭着眼都能想象出落笔时的弧度，像她笑起来的嘴角。

　　“叮铃铃——”下课铃像救命的号角，教室里瞬间响起桌椅挪动的嘈杂声。林亦川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抓着书包往走廊尽头走，脚步快得像是在逃。许时屿收拾好东西跟上去，路过宋知夏座位时，见她望着林亦川的背影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橡皮。

　　“他没事，就是想透透气。”许时屿轻声说。

　　宋知夏抬头看他，眼里蒙着一层担忧：“阿姨昨天又打电话到寝室了，我听见了。”

　　许时屿喉结动了动，没接话。林母林曼云的电话，何止是打到寝室。每天早晚各一次，雷打不动地追问林亦川的复习进度、模拟排名，语气里的焦虑像针一样扎人。前天晚上，他甚至在宿舍楼后的角落里，听见林亦川对着电话那头低吼：“我已经很努力了！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走廊尽头的消防通道里，林亦川靠着冰冷的铁门滑坐在地上，从课本里摸出那张便签。米白色的纸上只有四个字：“再坚持一下。”末尾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太阳，是宋知夏的标志性画法。他盯着那太阳看了很久，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书包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妈”的备注，像个甩不掉的幽灵。他摁掉，手机却锲而不舍地响，一遍又一遍，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最后他猛地抓起手机，几乎是吼出来：“说了别打了！我在复习！”

　　“复习？复习就能考成那样？”电话那头的林曼云声音尖利，透过听筒刺得他耳膜疼，“上次模拟考退了多少名？你知不知道我在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别人的儿子能考前十，你怎么就这么没用？”

　　“我不是没用……”林亦川的声音发哑，带着哭腔，“题目太难了，我已经尽力了……”

　　“尽力？你那点心思全用在没用的地方了！”林曼云打断他，语气里的嫌恶像冰水浇在他头上，“我昨天收拾你房间，看见你写的那些破东西，全是那个宋知夏的名字！林亦川，我警告你，高考前你敢想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打断你的腿！”

　　电话“啪”地挂了，听筒里只剩忙音。林亦川盯着手机屏幕，上面还停留在通话界面，他忽然抓起手机，狠狠砸在墙上。手机壳摔裂开来，像他此刻的心脏，碎得七零八落。

　　“亦川。”许时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林亦川猛地抬头，眼里的红血丝清晰可见，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慌忙抹了把脸，试图掩饰泪痕，却怎么也擦不掉脸上的狼狈。

　　许时屿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手机递给他，又从口袋里摸出颗薄荷糖：“吃点这个，能好受点。”

　　林亦川接过糖，剥糖纸的手一直在抖。薄荷的清凉在嘴里散开，却压不住心底的灼痛。他看着许时屿，声音沙哑：“时屿，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

　　许时屿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不是。你只是被压得太紧了。”他知道林亦川有多努力，每天最早到教室，最晚离开，草稿纸堆得比课本还高。可林母看不见这些，她只看得见分数，看得见那些虚无的面子。

　　“我妈说，我要是考不上重点大学，她就没脸活了。”林亦川低下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可我现在连模拟考都考不好，我怕……我怕我真的达不到她的要求。”

　　“别想那么多，先顾好自己。”许时屿拍了拍他的肩膀，“知夏还在等你一起去南方呢，你们不是说好了，要去看海吗？”

　　提到宋知夏，林亦川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他想起高三开学那天，他们三个在操场的香樟树下许愿。宋知夏说，她想去南方的城市，那里有海，夏天的风都是咸的。他当时攥着她的手腕，轻声说：“那我就考去那里，陪你看海。”许时屿站在旁边，笑着说：“那我也去，到时候你们请我吃海鲜。”

　　那时的阳光多好啊，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连风里都带着希望的味道。可现在，那些希望像是被乌云遮住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上课铃又响了，许时屿拉着林亦川站起来。林亦川拍了拍身上的灰，把摔裂的手机塞回书包，指尖碰到了课本夹层里的便签。他摸出那张纸，又看了一眼“再坚持一下”四个字，用力攥紧了拳头。

　　回到教室时，宋知夏正假装看书，眼神却一直瞟向他。林亦川对上她的目光，勉强扯出个笑容。宋知夏看见他发红的眼眶，心里一疼，却只能用眼神示意他：“加油。”

　　林亦川点点头，坐回座位。他翻开课本，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知识点上，可林母的话却一直在他脑子里打转，像魔咒一样挥之不去。他拿起笔，想要写点什么，笔尖落在纸上，却不由自主地写下了“宋知夏”三个字。

　　刚写完，他猛地回过神，慌忙用涂改液盖住。白色的涂改液在纸上晕开，像一块丑陋的疤痕。他看着那片白色，突然觉得窒息，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

　　许时屿坐在他斜后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拿出笔记本，写下一行字：“晚上下自习，老地方见。”然后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悄悄推到林亦川桌下。

　　林亦川看见纸条，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课本发呆。窗外的蝉鸣聒噪，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刺眼，林母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宋知夏的便签在手里发烫。他觉得自己像个被无形的线牵着的木偶，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却又找不到挣脱的出口。

　　放学的时候，宋知夏走在前面，不时回头看一眼林亦川。许时屿走在林亦川身边，低声说：“去看看知夏给你带的东西。”

　　林亦川打开书包，里面躺着一个保温盒，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给你带了银耳羹，放凉了记得喝。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你已经很棒了。”保温盒还是热的，暖意透过盒身传到他手上，却暖不透心底的寒凉。

　　他抬头看向宋知夏的背影，她穿着白色的校服裙，扎着马尾，走路的时候马尾轻轻晃着。那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可他现在却觉得，自己快要抓不住这束光了。

　　“走吧，老地方。”许时屿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地方是学校后面的小巷，有一棵老槐树，是他们三个从小玩到大的秘密基地。宋知夏先到了，手里拿着个素描本，看见他们过来，笑着挥了挥手：“你们来啦。”

　　她把素描本递给林亦川：“给你的，画画能放松点。”

　　素描本的第一页，画着三个少年在槐树下的背影，旁边写着：“我们都会考上想去的大学，都会好好的。”笔触稚嫩，却充满了力量。

　　林亦川摸着素描本的封面，眼眶又红了。他看着宋知夏，想说谢谢，想说对不起，想说他可能要辜负她的期待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宋知夏看出他的不对劲，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了？是不是阿姨又说你了？”

　　林亦川摇摇头，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像个迷路的孩子：“知夏，我好怕……我怕我考不上，我怕我妈会失望，我怕……我怕以后不能陪你看海了。”

　　宋知夏的肩膀僵了一下，随即轻轻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别怕，有我呢。我们一起努力，就算考不上最好的，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一样能看海。”

　　许时屿站在旁边，看着相拥的两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喜欢宋知夏，从初中就开始了。可他知道，宋知夏的眼里只有林亦川，而林亦川的世界里，也只有宋知夏。他只能站在旁边，做他们的朋友，做他们的后盾。

　　夕阳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槐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林亦川靠在宋知夏的肩膀上，暂时忘了林母的责骂，忘了倒计时的压力，忘了那些让他窒息的一切。

　　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夕阳落下，黑暗降临，那些压力和痛苦还会卷土重来。他攥紧了手里的素描本，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想再坚持一下，为了宋知夏，为了那个看海的约定，也为了自己。

　　可他不知道，有些坚持，在绝望面前，终究是徒劳。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还在一天天减少，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已经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