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无川来》周衔月

11、迟到的告别

　　宋知夏是在入秋后的第一个阴雨天找到那片墓地的。

　　出租车停在山脚下时，雨丝正斜斜地织着，把整片松树林染成了墨色。她撑着一把黑伞，怀里抱着用牛皮纸裹好的白菊，鞋尖踩过沾着露水的青石板，每一步都像踩在三年前那个同样潮湿的清晨。那时她刚收到林亦川的死讯，手机屏幕亮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窗外的南方正下着台风天的暴雨，海浪拍岸的声音混着电话那头模糊的抽泣，成了她往后无数个夜晚的梦魇。

　　墓地在半山腰，沿着石阶往上走时，风裹着雨丝钻进衣领，宋知夏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其实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来北方了，从前总说北方太冷，林亦川却笑她娇气，说等他们毕业，就一起去看北方的雪，看雪落在松枝上，像极了他老家后院那棵老梨树开花的模样。可后来，他没能等到毕业，也没能等到和她一起看雪——一场突发的意外，让那个总爱笑着揉她头发的少年，永远停在了二十二岁。

　　转过最后一道弯，宋知夏的脚步忽然顿住。

　　最靠边的那座墓碑前没有杂草，显然是常有人来打理。墓碑是朴素的灰色，中间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林亦川穿着高中校服，嘴角扬着浅浅的梨涡，眼神亮得像盛夏的星光。宋知夏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时，伞沿不小心碰到了墓碑，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她把白菊轻轻放在墓碑前，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像是刚从花店摘下来的。指尖触到墓碑的瞬间，宋知夏忍不住颤了一下——太凉了，比北方冬天的雪还要凉，凉得她指尖发麻，连带着心脏也跟着抽痛。她盯着照片里的少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只剩哽咽。

　　“亦川，”她的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有些发飘，“我又来看你了。”

　　雨还在下，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宋知夏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一笔一画，像是在描摹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时光。高中时的教室、晚自习后的操场、周末一起去的书店，还有林亦川总爱去的那家老面馆，老板会多给他加一勺辣椒油，说他是“最能吃辣的北方小子”。那些画面明明那么清晰，却又像隔了一层雾，伸手去抓时，只抓到满手的空茫。

　　“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南方的海吗？”宋知夏吸了吸鼻子，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砸在墓碑前的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今年夏天，我去了。我去了我们约定好的那片海滩，沙子是暖的，海水是蓝的，傍晚的时候，夕阳会把海面染成金色，特别好看。”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丝温柔：“我还在海边捡了贝壳，像你说的那样，挑了最亮的那种。本来想带给你的，后来才想起……你已经看不到了。”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松树枝轻轻摇晃，落下几片带着雨水的叶子。宋知夏把脸埋在膝盖上，肩膀微微颤抖，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悲伤，从来没有消失过，它们只是藏在心底最深处，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汹涌而出。

　　“亦川，我好想你啊。”她哽咽着说，“没有你的日子，真的好难。我学会了自己换灯泡，学会了做你爱吃的番茄炒蛋，学会了在下雨的时候，不用等别人送伞……可我还是会想，如果你来，就好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宋知夏才慢慢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雨已经小了些，天空透出一点微弱的光。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像从前那样，轻轻拍了拍墓碑：“好了，我该走了。下次来看你时，我再给你讲南方的故事，讲我遇到的好玩的事。你在这边，也要好好的，知道吗？”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衣角，最后看了一眼墓碑，转身准备离开。可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松树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许时屿。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手里也撑着一把黑伞，静静地站在树后，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打扰，只是带着一种淡淡的、让人心安的温柔。宋知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躲开，可脚步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其实知道，许时屿一直都在。在她因为想念林亦川而失眠的夜晚，他会默默发来一条“早点睡”的消息；在她因为工作不顺而崩溃大哭时，他会递过来一张纸巾，安静地陪着她；在她决定来北方看林亦川时，他没有多问，只是提前帮她订好了机票和酒店，说“路上注意安全”。

　　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却用行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许时屿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轻轻朝她点了点头，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给她留出足够的空间。宋知夏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激，有愧疚，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依赖。

　　她深吸一口气，朝许时屿轻轻笑了笑，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风还在吹，雨还在下，可她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些。她知道，林亦川的离开，是她心里永远的遗憾，这份遗憾不会消失，但她不会再像从前那样，被悲伤困住。因为她知道，有人在不远处等着她，等着陪她一起，走向未来的路。

　　许时屿看着宋知夏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石阶的拐角处，才慢慢收回目光。他走到墓碑前，看着那束沾着雨水的白菊，又看了看照片里的少年，轻声说：“亦川，我会照顾好她的。”

　　风穿过松林，带着一丝凉意，却也带着一丝希望。墓碑上的少年，依旧笑着，像是在回应他的承诺。而山脚下的宋知夏，正撑着伞，朝着阳光透出的方向走去。她知道，封存在心底的那份爱恋，会永远留在记忆里，但她的人生，还要继续。往后的日子里，会有新的风景，新的故事，或许还有新的温暖——而这些，都是林亦川希望她拥有的。

　　雨停了，天边渐渐露出一抹淡淡的霞光，照亮了整片山林，也照亮了通往未来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