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尽无川来》周衔月

3、最后的约定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跳到“7”时，连空气里的风都带上了倒计时的意味。教室后排的风扇嗡嗡转着，吹不散满室的油墨味与紧绷感，每个人都埋在试卷堆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密集得像雨点。林亦川盯着数学题里复杂的函数图像，眼前却反复浮现出林母昨晚的脸——没有责骂，只是沉默地把一碗凉掉的汤倒进垃圾桶，那眼神里的失望，比任何辱骂都更让他窒息。

　　下课铃响的瞬间，他猛地站起身，撞得椅子腿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宋知夏抬头时，正看见他眼里少见的光亮，像濒死者抓住了最后一缕光。“知夏，时屿，跟我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不等两人回应，就径直往教室外走。

　　许时屿放下笔，快步跟上，路过宋知夏座位时，顺手拎起了她放在桌角的水杯。女孩小跑着追上来，马尾辫在身后轻轻晃，“亦川，去哪啊？还有两张卷子没讲呢。”

　　“去个地方。”林亦川回头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却带着点释然的松弛，和前几天的阴郁判若两人。他的指尖还沾着墨水，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然又是熬夜复习到凌晨，可那双总是蒙着水汽的眼睛里，此刻竟闪着细碎的光。

　　三人穿过喧闹的走廊，绕过正在训话的教导主任，最终停在操场东侧的角落。这里种着一片爬满栅栏的爬山虎，翠绿的叶子遮出一片阴凉，是他们从初中起就藏起来的秘密基地。高考逼近后，这里也成了他们为数不多能暂时逃离试卷与压力的地方。

　　林亦川背靠着栅栏坐下，随手扯了根草茎在指间缠绕。宋知夏挨着他坐下，把水杯递过去：“先喝点水，看你嗓子都哑了。”许时屿则靠在栅栏上，从口袋里摸出三颗橘子味的糖，分给两人——这是宋知夏喜欢的味道，也是林亦川能勉强吃下东西时唯一能接受的甜味。

　　“还有一周。”林亦川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薄荷与橘子的味道在舌尖散开，他舒服地眯了眯眼，“考完试，你们想做什么？”

　　“我想睡三天三夜，再也不看数学题。”宋知夏夸张地叹了口气，指尖划过栅栏上的爬山虎叶子，“然后……想去看海。”

　　“海？”林亦川转头看她，眼里的光更亮了些。

　　“嗯。”宋知夏点头，眼里满是憧憬，“我妈说，南方的海特别蓝，夏天的时候，海浪会把贝壳冲到沙滩上，晚上还能听见浪打礁石的声音。”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些，“以前总说等考完试去，可每次都被各种事耽误了。”

　　林亦川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纸。他想起自己随笔本里写过的话——“想和知夏去看海，把所有不开心的事都告诉海浪”。那本被撕碎的本子虽然没了，但那些藏在心底的愿望，却从来没消失过。

　　“那我们就去南方。”他突然开口，语气坚定得让宋知夏和许时屿都愣住了。

　　“亦川？”宋知夏不确定地看着他，“可是……你的志愿不是想报本地的大学吗？”她记得林亦川说过，本地的美院是他的目标，那里有全国最好的绘画专业。

　　“美院可以以后再考，或者……去南方的美院也一样。”林亦川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飘忽，“重要的是，我想陪你去看海。”他看向宋知夏，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知夏，我们考去南方有海的城市好不好？一起去海边散步，一起捡贝壳，一起看日出。”

　　宋知夏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阳光透过爬山虎的叶子，在林亦川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眼里的认真与期待，让她瞬间红了眼眶。这些天，她看着他被林母的压力逼得日渐憔悴，看着他把自己藏在沉默里，心里的疼比自己考砸了还要难受。此刻他说出的愿望，像一道光，照亮了她心里的担忧。

　　“好。”她用力点头，声音带着点哽咽，“我们去南方，一起看海。”

　　两人相视而笑的瞬间，许时屿靠在栅栏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糖纸，橘子味的甜意似乎在嘴里变了味，带着点涩。他知道林亦川的绘画梦有多执着，那些藏在床底的画稿，那些熬夜修改的作品，都是他小心翼翼护着的热爱。可现在，为了宋知夏，他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目标。

　　更让他不安的是林亦川眼里的光。那光芒太亮，太急切，不像对未来的憧憬，反倒像抓住浮木时的挣扎。这些天林母的态度越来越极端，昨天他还在教学楼后的角落里，看见林亦川对着手机哭，嘴里反复说着“我做不到”。许时屿不敢想，这份“去南方看海”的约定，对林亦川来说，是支撑下去的希望，还是压垮他的另一个重担。

　　“时屿，你呢？”林亦川转头看向他，“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南方？那里的海鲜肯定很好吃。”

　　许时屿抬起头，压下心底的不安，扯出一个笑容：“好啊。”他看着林亦川和宋知夏，“你们去哪，我就去哪。到时候你们请我吃海鲜，我请你们喝椰子水。”

　　“一言为定！”林亦川伸出手，掌心向上。

　　宋知夏立刻把手放上去，许时屿犹豫了一秒，也将手叠了上去。三双手交叠在一起，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像少年时无数次的约定那样，带着纯粹的期待。

　　“我们来许愿吧。”宋知夏提议，“对着爬山虎许愿，说不定会实现。”

　　林亦川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指尖抵在眉心。“我希望，高考能顺利，能和知夏去南方看海，能……让妈妈别再逼我了。”他的声音很轻，最后一句几乎细不可闻，却像针一样扎在许时屿心上。

　　宋知夏也闭上眼睛：“我希望，林亦川能开心起来，我们能考上想去的大学，能一起看到最蓝的海。”

　　许时屿看着两人虔诚的样子，缓缓闭上眼睛。他没有许愿去南方，也没有许愿考出好成绩，只是在心里默念：“希望林亦川能撑过去，希望他的愿望能实现。”风吹过爬山虎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回应他们的祈祷，又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许愿结束后，三人坐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宋知夏说起小时候的趣事，说林亦川第一次画画把她画成了小花猫，说许时屿总在他们被老师罚站时偷偷递零食。林亦川笑着附和，偶尔插一两句话，气氛轻松得像是回到了没有高考压力的从前。

　　许时屿听着他们的笑声，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他注意到林亦川的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颤抖，即使是在笑的时候，眼底也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想起李老师私下找他说的话：“时屿，多看着点亦川，他妈妈最近逼得太紧，我怕他撑不住。”当时他还安慰李老师“亦川很坚强”，可现在，他却觉得那所谓的“坚强”，不过是强撑的假象。

　　夕阳西下的时候，三人准备回教室。林亦川走在最前面，脚步有些虚浮，宋知夏走在中间，时不时回头看他，许时屿走在最后，目光紧紧盯着林亦川的背影，像在守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路过教学楼公告栏时，林亦川突然停下脚步。公告栏上贴着上次模拟考的排名，他的名字在很后面，红色的字体刺眼得很。林母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你要是考不上重点大学，就别认我这个妈。”他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摔倒。

　　“亦川！”宋知夏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没事。”林亦川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可能有点累了。”他抬头看向宋知夏，眼里的光又亮了些，“等考完试，我们就去看海。”

　　“嗯，一定去。”宋知夏用力点头，伸手帮他理了理皱掉的衣领。

　　许时屿站在旁边，看着两人紧握的手，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知道，这个“去南方看海”的约定，是林亦川此刻唯一的精神支柱。可他更怕，一旦这个支柱崩塌，林亦川会彻底垮掉。

　　回到教室时，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了。林亦川坐在座位上，翻开课本，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摸出宋知夏给他的新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和知夏去南方看海。”字迹比平时用力，笔尖划破了纸页，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许时屿坐在他斜后方，看着他的背影，悄悄拿出手机，给李老师发了条消息：“李老师，亦川今天状态不太好，您能不能再找他聊聊？”

　　消息发出去后，他放下手机，看向窗外。夜色渐浓，教学楼的灯亮了起来，像一片灯海。倒计时牌上的“7”在灯光下格外醒目，提醒着他们时间所剩无几。

　　许时屿不知道，这个在操场角落许下的约定，会成为林亦川生命里最后的光。更不知道，一周后的那个夜晚，这束光会彻底熄灭，只留下两个被留在原地的人，守着这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约定，在回忆里挣扎。

　　他只知道，此刻的林亦川，还在为了这个约定而努力支撑着。而他能做的，只有陪在他身边，守住这个秘密，守住这束微弱的光。哪怕，他心里清楚，这束光，或许根本撑不到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