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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替嫁新娘? ...


  •   仲春时节,盛京的桃花开得正盛,簇簇粉云似的压着枝头,连风里都带着一股甜腻的暖香。可这暖意,似乎半点也透不进高墙深垒的御史府。

      今日是府中大喜的日子,御史大夫杨锦昭娶妻。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如织的宾客,甚至连府门悬挂的红绸都透着一股子敷衍的意味,只在风中懒洋洋地卷动着。若非那两盏勉强新换上的大红灯笼,几乎让人疑心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宴请,而非一位正一品大员的婚礼。

      后院一处僻静的厢房内,倒是贴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喜字,烛火燃得还算明亮。

      长霖姿端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过分安静的脸。肌肤胜雪,眉眼如画,是种清丽至极的容貌,只是那双眸子,沉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丝毫波澜。大红的嫁衣穿在她身上,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却也显得空荡荡的,仿佛这浓烈的喜庆色彩,与她这个人,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贴身丫鬟云袖正小心翼翼地为她簪上最后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扰了什么。小丫头的眼圈却是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不久。

      “小姐……”云袖的声音带着哽咽,“这……这算什么道理嘛!明明是二小姐的婚事,临到头了,她一句不愿嫁那‘冷面阎王’,老爷和夫人就……就让您来替嫁!您也是长家的小姐啊!”

      长霖姿抬起眼,从镜中看了云袖一眼,目光平静无波:“慎言。”

      只两个字,便让云袖噤了声,只是那委屈的泪水,到底没忍住,又滚落下来。

      是啊,慎言。在这长宁侯府,她长霖姿一个庶出的女儿,能平安活到十七岁,靠的就是这“慎言”二字。嫡母强势,嫡妹骄纵,父亲……父亲眼中何曾有过她这个女儿?如今嫡妹长霖柔心有所属,死活不肯嫁给那位在朝中以冷硬酷烈闻名的杨御史,这替嫁的“好差事”,自然就落到了她这个无人问津的庶女头上。

      一枚弃子,能有什么选择?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嫁衣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触感微凉,带着丝线的硬挺。这身嫁衣,原是照着长霖柔的尺寸赶制的,穿在她身上,略有些宽大。也好,宽大了,才不至于太束缚。

      “杨家……那位杨大人,”云袖抽抽噎噎地,还是忍不住压低声音道,“奴婢听说,他……他心里早有人了,是那位才名动京华的柳家大小姐柳如湄。只因柳小姐前年入了宫,他才心灰意冷,这次娶亲,也是圣上赐婚,他推拒不得,才随意应下的。小姐您过去,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长霖姿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似有若无,更像是一抹自嘲。

      这些,她岂会不知?

      杨锦昭,年方二十五,便已官至御史大夫,深得帝心。手段雷霆,弹劾朝臣从不留情面,素有“冷面阎王”之称。传闻他容貌极盛,却冷峻逼人,等闲人不敢直视。更重要的是,全京城都知道,他曾与柳尚书之女柳如湄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非柳如湄选秀入宫,只怕早已是杨家主母。如今圣上不知是出于补偿还是别的考量,亲自赐婚,将长宁侯府的“小姐”指给了他。

      这桩婚事,于他而言,是枷锁,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敷衍。而她长霖姿,就是这枷锁上最无关紧要、也最碍眼的那一部分。

      这样……也好。

      她从未期待过什么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侯府的深宅她待得,御史府的冷院,自然也待得。她只需安分守己,做个透明人,占着这个“杨夫人”的名头,等到合适的时机——或许是他权势更盛,无需再顾忌圣意之时;或许是他的柳姑娘有朝一日能出宫……她便能功成身退,换得一方自由。

      至于情爱,那是话本子里才有的奢侈物,与她无关。

      门外传来婆子略显刻板的声音:“吉时已到,请新娘起身。”

      云袖慌忙擦干眼泪,替长霖姿盖上了大红盖头。视野被一片浓烈的红色笼罩,隔绝了窗外最后的天光。她在云袖的搀扶下起身,一步步向外走去。

      脚步很稳,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几乎没有声响。

      没有兄弟背她上轿,因为嫡母说,替嫁之事不宜声张,一切从简。她独自一人,踩着矮凳,坐进了那顶还算体面、却明显透着冷清的花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面模糊的人声。轿子被稳稳地抬起,晃晃悠悠地前行。轿外,是盛京繁华的街市,隐约能听到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但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盖头下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外面似乎有些喧哗,但很快又平息下去。有人踢了轿门,力道不轻不重,透着程式化的敷衍。然后,一只骨节分明、微凉的手伸了进来,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

      那只手很大,几乎将她的手完全包裹。指尖带着一层薄茧,触感清晰而有力。很凉,像一块上好的寒玉。

      这就是她未来的夫君,杨锦昭。

      长霖姿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借着那只手的力道,微微弯腰,走出了花轿。

      接下来的仪式,简单得近乎潦草。

      没有拜堂时满堂宾客的喧闹祝贺,只有司仪略显空旷的声音在厅堂中回响。她隔着盖头,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漠,审视,不带丝毫温度。她知道那是谁。

      她依着指引,完成了叩拜。整个过程,她如同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动作标准,却毫无生气。

      礼成后,她便被引着,送往新房。

      新房设在府邸的东院,名为“霁月轩”。名字倒是风雅,只是位置有些偏僻,陈设也以冷色调为主,紫檀木的家具,青瓷的瓶盏,虽贵重,却透着一股疏离感。唯有窗边桌上燃着一对龙凤喜烛,跳跃的火焰给这清冷的房间增添了一抹唯一的暖色。

      引路的婆子将她送到门口,便恭敬地退下了,只留云袖陪着她。态度算不上怠慢,但也绝无多少热情。

      “小姐,您先坐下歇歇。”云袖扶着她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沿坐下,声音里满是心疼,“姑爷……许是还在前头应酬。”

      长霖姿轻轻“嗯”了一声,自己抬手掀开了盖头。

      烛光下,她的面容更显清丽,却也更加苍白。她环视四周,将这间未来不知要住多久的屋子细细打量了一遍。简洁,冷硬,一如它主人的名声。很好,她很满意。越是如此,越说明她之前的判断没错。

      “云袖,我有些渴了。”

      云袖连忙去倒水,触手却是一惊:“呀,这茶水是凉的!”

      长霖姿接过那杯凉透的茶水,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她并不在意,低头浅浅啜饮了一口。凉意顺着喉咙滑下,让她本就清醒的头脑更加冷静。

      连合卺酒都省了么?也好,省了麻烦。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前院隐约的喧哗声也渐渐平息,整个霁月轩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对喜烛,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偶尔爆开一两点灯花。

      云袖开始有些不安地踱步,频频望向门口。

      长霖姿却依旧安静地坐着,甚至从袖中取出了一本随身携带的、磨得边角有些发毛的诗集,就着烛光,静静地翻阅起来。姿态娴雅,仿佛置身于自家书房,而非一个充满未知和冷待的新婚之夜。

      终于,在子时将至,连那对喜烛都烧短了一大截的时候,门外传来了沉稳而清晰的脚步声。

      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云袖猛地站直了身子,紧张地看向门口。

      长霖姿合上诗集,收入袖中,理了理并无需整理的衣襟,重新端坐好。心跳,在那一刹那,似乎漏跳了一拍,但很快便被她自己强行压了下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微凉气息,迈了进来。

      烛光霎时摇曳了一下,将来人的影子拉得长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

      长霖姿抬起头,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她这位名义上的夫君。

      他穿着一身大红的喜服,可这浓烈的颜色,非但没有中和掉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质,反而被那冷意浸透,显得格外突兀。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面容果然如传闻中那般,俊美得近乎锋利。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线条完美的下颌微微绷着。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毫无情绪地落在她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四目相对。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张力。他没有开口,她亦沉默。

      半晌,杨锦昭才迈步走近。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淡淡的酒气混合着清冷的松木香气传来,并不难闻,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他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从她平静无波的脸,扫过她身上依旧整齐的嫁衣,最后落在那杯她喝过的、早已凉透的茶水上。

      “长霖姿?”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酒后的微哑,语气是纯粹的确认,不含任何新婚应有的温存。

      “是。”长霖姿垂下眼睫,轻声应答,姿态恭顺。

      “长宁侯府的二小姐?”他又问,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长霖姿的心微微一紧,但声音依旧平稳:“家妹霖柔,体弱畏寒,近日不慎感染风寒,恐过了病气给大人,故由霖姿代嫁。此事,家父已向宫中陈情。”

      这是长宁侯府对外一致的说辞,也是保全双方体面的遮羞布。至于杨锦昭信不信,或者他是否早已洞悉内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场面上的规矩,他们得维持住。

      杨锦昭闻言,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着她,仿佛要透过这副温顺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真实。

      良久,他才几不可闻地轻嗤了一声,意味不明。

      “既是代嫁,想必你也清楚这桩婚事的由来。”他走到桌边,自顾自地倒了一杯冷茶,仰头饮尽,动作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疏离,“圣意难违,你我都不过是遵旨行事。”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她,眼神恢复了之前的淡漠:“这霁月轩,以后便是你的住处。府中一应事务,自有管家打理,非必要,不必来烦我。你需要什么,可直接吩咐下人。”

      语调平稳,像是在交代公务。

      长霖姿安静地听着,然后微微颔首:“霖姿明白,谢大人安排。”

      她的反应,似乎有些出乎杨锦昭的意料。他以为会看到委屈,不安,或者至少是强装镇定下的惶恐。但没有。眼前的女子,平静得像一池吹不起波澜的春水,仿佛他刚才说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之类的闲话。

      这种过分的平静,反而让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但那一丝探究很快便消失了。对他而言,只要她安分,不惹麻烦,是长霖姿还是长霖柔,并无区别。一个摆设而已,放在哪里,如何摆放,并不值得他耗费太多心神。

      “明白就好。”他移开目光,看向那对燃烧的喜烛,语气淡漠,“今夜我宿在书房。”

      说完,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转身便欲离开。

      “大人。”长霖姿却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杨锦昭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留给一个冷硬的侧影。

      长霖姿站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拿起桌上早准备好的一把精致小巧的金剪刀,然后回到床边,俯身,在那铺着的大红鸳鸯锦被上,极其利落地剪下了一小块布料。

      动作流畅,没有丝毫犹豫。

      她将那块红色的布料递向杨锦昭,依旧垂着眼睫,声音轻柔却清晰:“明日需将此物呈交宫中嬷嬷验看,以全礼数。有劳大人。”

      杨锦昭转过身,目光先落在她手中那块刺眼的红色布料上,随即缓缓上移,定格在她低眉顺眼的脸上。

      烛光下,她的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但那递出东西的手指,白皙纤细,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这一刻,杨锦昭那双万年寒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清晰地闪过一丝讶异。

      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柔弱安静、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替嫁新娘,心思竟如此缜密,连这一步都想到了,并且做得如此……坦然。

      验看元帕,是宫中旧例,旨在确认新娘贞洁。对于他们这样一场心知肚明的交易式婚姻,这一步无疑是个讽刺。他根本未曾想过此事,甚至可能明日嬷嬷来时,会因此生出些不必要的风波。

      而她,不仅想到了,还如此冷静地、用一种近乎程式化的方式,解决了这个潜在的麻烦。

      她是在向他表明她的安分守己?还是在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维护她自己也包括他,那点可怜的体面?

      杨锦昭没有立刻去接。

      新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喜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此刻听来格外清晰。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难辨。

      长霖姿举着那块布料,维持着递出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没有催促,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安,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杨锦昭才缓缓伸出手。他的指尖再次触碰到她的,依旧冰凉。他将那块小小的布料接过,随手纳入袖中。

      “你倒是考虑周全。”他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长霖姿微微屈膝:“分内之事,不敢让大人烦心。”

      杨锦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最终只化为一句:“歇着吧。”

      这一次,他没有再停留,转身大步离开了新房。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也仿佛将刚才那短暂而古怪的交锋,关在了门外。

      新房里,又只剩下长霖姿和早已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云袖。

      “小、小姐……”云袖拍着胸口,一脸后怕,“您刚才……可吓死奴婢了!您怎么敢……”

      长霖姿走到桌边,拿起剪刀,轻轻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将它放回原处。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

      “不过是为了往后能过得清静些。”她淡淡地说,“云袖,收拾一下,歇了吧。”

      只有表现得足够“懂事”,足够“识趣”,不给他添任何麻烦,她才能在这御史府里,赢得她想要的那一方天地。

      至于那块元帕,不过是一块布料罢了。能换来清静,值得。

      夜,更深了。

      霁月轩内,红烛燃尽,最后一丝光亮湮灭在黑暗中。

      长霖姿躺在宽大而冰冷的婚床上,身下是那块被她剪了一个小洞的鸳鸯锦被。她睁着眼,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轮廓。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床榻,以及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冷硬如铁的夫君。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

      但她心中并无多少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无论如何,从今夜起,她是杨锦昭的夫人,长霖姿。

      而她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在这座冰冷的御史府里,好好地、安静地活下去。

      窗外,似乎起风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长霖姿缓缓闭上眼。

      这一夜,盛京许多人都未能安眠。而霁月轩的新房里,呼吸声渐渐均匀绵长,仿佛主人已沉入梦乡。

      只有她知道,自己清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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