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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立规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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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未大亮,长霖姿便醒了。
并非认床,而是在长宁侯府多年养成的习惯。庶出的女儿,若不能比旁人更警醒、更勤勉,便连立足之地都难有。昨日大婚的疲惫还残留些许在筋骨里,但她睁开眼的瞬间,神思已然清明。
云袖听得动静,轻手轻脚进来伺候洗漱,脸上还带着对新环境的忐忑。
“小姐,方才管家杨忠派人来传话,说大人一早已入宫去了,请您起身后,自行用早饭,午间若得空,他会来向您禀报府中事务。”
长霖姿对镜梳妆,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应了声:“知道了。”
自行用饭,便是无需她前往主院一同用膳。看来杨锦昭是将“互不干扰”的原则贯彻到底了。也好,省了相对无言的尴尬。
霁月轩自带一个小厨房,但眼下人手未齐,早饭是府中大厨房送来的。清粥小菜,几样点心,样式简单,倒也清爽。只是那粥,温度略有些凉了,点心也非刚出炉的酥脆。
云袖皱眉,低声嘟囔:“这大厨房的人也忒不上心……”
长霖姿执起银箸,夹起一块微凉的荷花酥,细细吃了。“初来乍到,不必苛责。”她语气平静,“往后日子长着,慢慢来。”
她不是来享福的,更不是来争宠的。衣食住行,只要不过分,她都能忍。眼下最要紧的,是摸清这御史府的规矩,以及……她那位夫君默许的底线。
用罢早饭,长霖姿吩咐云袖:“去问问管家,府中可有藏书之处?若方便,我想借阅几册。”
与其困坐愁城,不如找些事情做。读书,既能打发辰光,也能让她更快地了解这个府邸,乃至这座皇城。杨锦昭位高权重,府中藏书想必不会匮乏。
云袖领命去了,不多时回来,身后跟着一个面容肃穆、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正是管家杨忠。
“老奴杨忠,给夫人请安。”杨忠行礼一丝不苟,语气恭敬却透着疏离,“听闻夫人想寻书?府中确有一处书房,在东院与主院相接的‘墨韵斋’,藏书颇丰。只是……”他略一迟疑,“大人有令,墨韵斋乃处理公务之地,寻常不得擅入。夫人若想看闲书,老奴可让人去市集采买。”
长霖姿心中了然。墨韵斋,想必是杨锦昭常用的书房,禁地之一。她本也无心窥探什么,便从善如流:“既如此,便有劳管家采买些游记、杂谈或诗赋类的书籍即可,不必奢华。”
“是,老奴记下了。”杨忠应下,又道,“夫人既已入府,有些府中旧例,老奴需向夫人禀明,以便夫人日后行事。”
“管家请讲。”长霖姿端正坐姿,做出聆听状。
杨忠便一板一眼地说了起来。无非是些日常用度份例、下人管束、年节规矩等事。长霖姿听得仔细,发现这御史府规矩虽严,却条理清晰,赏罚分明,倒比长宁侯府那等表面光鲜、内里盘根错节的情形要简单些。
末了,杨忠道:“大人平日政务繁忙,多在宫中或衙门,回府后亦常歇在书房。夫人若无要事,不必前往主院打扰。府中一应琐事,夫人可自行裁度,若遇难决之事,可遣人来寻老奴。”
这番话,几乎是明晃晃地划清了界限:她是夫人,享有该有的尊荣和权力,但杨锦昭的生活核心,她不必,也不能介入。
长霖姿面色如常,点头应下:“我明白了,有劳管家。”
杨忠见她如此通透,并无寻常新妇的委屈或不满,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随即恢复恭谨:“夫人若无其他吩咐,老奴便告退了。”
“且慢,”长霖姿叫住他,“我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云袖,霁月轩还需添置些人手,烦请管家挑选几个本分可靠的送来。”
“是,老奴午后便让人过来,供夫人挑选。”
杨忠退下后,云袖忍不住道:“小姐,这府里规矩也忒大了,连书房都不让去……还有那管家,话说得客气,可听着怎么那么不是味儿?”
长霖姿端起微凉的茶,抿了一口:“规矩大,才好。各司其职,互不越界,方能长久。至于管家,他是依令行事,对我们并无恶意,只需敬而远之即可。”
午时刚过,杨忠果然领着四个丫鬟、两个婆子过来。丫鬟年纪都在十四五岁,模样周正,眼神清亮;婆子看着也干净利落。长霖姿简单问了几句,挑了兩個看起来最沉稳的丫鬟,名唤春兰、秋菊,又留下一个姓王的婆子负责洒扫。人手不多,但打理霁月轩也足够了。
她并未多言训诫,只温和地说了句“以后安心当差便是”,便让云袖带她们下去安置。恩威并施是后话,眼下,观察比立威更重要。
挑选下人的间隙,杨忠将府中的账册、对牌等物也一并送来,态度依旧是公事公办的恭敬:“府中中馈,以往皆是老奴暂管。如今夫人入府,理应由夫人主持。这是近半年的账册及各处对牌,请夫人过目。”
长霖姿看着那厚厚一摞账本和沉甸甸的对牌,并未立刻接手。她深知,这管家之权,看似风光,实则是烫手山芋。管得好,是分内之事;管得不好,或稍有差池,便是授人以柄。尤其是在这初来乍到、根基未稳之时。
她沉吟片刻,道:“管家打理府务多年,井井有条,我是信得过的。我初入府,诸事不熟,骤然接手,恐有疏漏。不如这样,日后府中寻常事务,仍由管家裁定,只需每月将总账报与我知晓便可。若有重大开支或难以决断之事,再来寻我商议。管家以为如何?”
杨忠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放权,愣了一下,才躬身道:“夫人信任,老奴感激。只是这……恐于礼不合。”
“无妨,”长霖姿微微一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管家是府中老人,劳苦功高,我理应倚重。就这么定了吧。”
她此举,一是不愿贸然卷入府中庶务,二是向杨忠,更是向杨锦昭表明,她无意揽权,只求安稳。将日常管理权仍交予杨忠,既是示好,也是试探。
杨忠目光微动,终是应承下来:“既如此,老奴遵命,定当尽心竭力,为夫人分忧。”
交接完毕,杨忠退下。长霖姿看着他的背影,心中稍定。这第一步,算是平稳迈出了。
午后,采买的书籍送到了,多是些风物志、诗词集,正好合长霖姿心意。她让云袖泡了壶新茶,坐在窗下静静翻阅。春兰和秋菊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屋子,王婆子则在廊下擦拭栏杆,霁月轩渐渐有了几分烟火气息。
然而,这份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长霖姿正对着窗外一株晚开的玉兰出神,忽听得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女子娇脆又带着几分不满的嗓音:
“嫂嫂可在屋里?怎的住得这般偏僻,让我好找!”
长霖姿微怔,放下书卷。云袖已机灵地迎了出去。
只见一位身着鹅黄绫裙、满头珠翠的少女,带着两个丫鬟,径直闯了进来。这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与杨锦昭有三分相似,却少了几分冷峻,多了几分娇纵之气,正是杨锦昭的嫡亲妹妹,杨玉茹。
长霖姿起身,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是玉茹妹妹吧,快请坐。” 昨日婚仪简略,她并未见到这位小姑,但对其性情,早有耳闻。杨御史父母早逝,唯有此妹带在身边,颇为宠爱,养成了骄纵的性子。
杨玉茹也不客气,自顾自在主位坐下,一双杏眼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长霖姿,撇了撇嘴:“原来你就是我哥哥新娶的嫂嫂。哼,我还当是什么天仙般的人物,也不过如此嘛。”
这话说得极不客气,云袖脸色当即就变了。长霖姿却似未闻,依旧温和道:“妹妹用过晚饭不曾?我让丫鬟沏茶来。”
“不必了!”杨玉茹一摆手,语气带着挑剔,“我听说,你原是长宁侯府的庶女?是替你那个病了的妹妹嫁过来的?”
长霖姿眸光微闪,坦然承认:“是。”
“我就知道!”杨玉茹抬高了下巴,语气愈发不屑,“一个庶出的,也配得上我哥哥?若不是圣旨难违,怎会……我告诉你,我哥哥心里只有柳姐姐那般才貌双全的女子!你不过是占着个名分罢了,休要痴心妄想!”
“妹妹慎言。”长霖姿语气依旧平和,但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圣上赐婚,乃天恩浩荡。无论缘由如何,我既入杨家门,便是杨家妇。妹妹此言,若传了出去,恐对御史大人声名有碍。”
杨玉茹被她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一时语塞,俏脸涨红:“你!你少拿我哥哥压我!这府里谁不知道……”
“这府里应该知道的是规矩。”长霖姿打断她,目光平静地看向杨玉茹,“妹妹年纪小,心直口快,或许是无心之失。但需知,祸从口出。御史大人身处要职,多少双眼睛盯着杨家?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妹妹身为杨家小姐,更应谨言慎行,维护门楣,而非口无遮拦,徒惹是非。”
她语气不重,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那双沉静的眸子看着杨玉茹,竟让骄纵惯了的杨小姐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
杨玉茹何曾受过这等教训,尤其还是来自一个她瞧不上的“替嫁嫂嫂”,顿时恼羞成怒,猛地站起身:“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教训我?不过是个……”
“不过是什么?”一个冷冽的男声骤然从门口传来,打断了杨玉茹未出口的恶言。
屋内众人皆是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杨锦昭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一身墨色常服,更衬得面容冷峻。他目光扫过屋内,先在长霖姿平静无波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满脸怒容的杨玉茹身上。
“哥、哥哥……”杨玉茹气势顿消,像被掐住脖子的猫,声音都弱了下去。
杨锦昭迈步进来,视线掠过桌上未动的茶水,又看向杨玉茹,语气淡漠:“不在自己院里待着,跑到这里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我……我就是来看看新嫂嫂……”杨玉茹绞着手中的帕子,底气不足地辩解。
“看过了?”杨锦昭声音不高,却带着慑人的威压,“看过了就回去。日后无事,少来霁月轩打扰。”
杨玉茹不敢违逆兄长,狠狠瞪了长霖姿一眼,跺了跺脚,带着丫鬟悻悻而去。
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长霖姿垂下眼睫,福了一礼:“大人回来了。”
杨锦昭走到她面前,距离不远不近。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丝宫苑特有的肃穆气息。
“玉茹年幼无知,言语无状,你不必放在心上。”他开口,算是为刚才的事情做了一个总结,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妹妹天真烂漫,心直口快,妾身明白。”长霖姿从善如流地应道,仿佛刚才那段冲突从未发生。
杨锦昭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想到方才在门外听到的那几句不卑不亢、暗含机锋的话,眸色深了深。他这个“替嫁”夫人,似乎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柔弱。
“管家之权,你交由杨忠了?”他换了个话题。
“是。妾身初来,恐不熟悉府中事务,有负大人信任。杨管家经验丰富,由他继续打理,最为稳妥。妾身从旁学习便是。”长霖姿答得滴水不漏。
杨锦昭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本就不在意这些内宅琐事,只要不出乱子,谁管都一样。她如此识趣,倒也省心。
“如此也好。”他顿了顿,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你用饭吧,我回书房了。”
说完,竟是真的转身就走,没有丝毫留恋。
长霖姿送至门口,看着他挺拔冷硬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心中并无波澜。他方才出面制止杨玉茹,与其说是为她解围,不如说是维护杨家的规矩和他的清静。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云袖,摆饭吧。”她转身,语气如常。
晚饭依旧是大厨房送来的,比中午略好些,至少是温热的。长霖姿安静地用着,心里却明白,杨玉茹今日这一闹,不过是个开始。这府中上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夫人。今日她虽勉强压下了杨玉茹的气焰,但真正的立威,不能只靠口舌之利,更不能指望杨锦昭偶尔的“公正”。
她需要尽快在这府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之道。
夜色渐浓,霁月轩再次被寂静笼罩。
长霖姿临窗而立,望着庭院中在夜风中摇曳的树影。京城的风,比侯府后院更冷,也更急。
她轻轻拢了拢衣襟。
路,还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