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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场(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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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纵深,时间诡异。有人无所不能,有人无能为力。有人披着假皮唱戏,有人撕了真脸说情。
成天雪一概漠视。
项铭轩死了,事到如今他也不曾怨恨过什么。
时间。多数人都被掣肘,只有少数人才能绝地反击。有人是有人,少数人是多数人。
成天雪一概当做不知。已知无法真的当做未知。
又能如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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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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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士站前的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正在播放晨间新闻。某外国议员在听证会上作假证,不幸锒铛入狱;检举他的人被奉为英雄,不停接受采访。
新闻剪辑的现场回放很吵,也很吸睛。手指飞扬,纸张飞舞,槌子无人理会,政客们个个眼神愤恨,里面有怒火跃动。他们唇枪舌战激情对线:“铁证如山!他的签名、邮件记录、银行流水形成证据完整链条,你还要如何狡辩?”
“证据可以被篡改、被曲解!你们选择性地出示证据,扭曲动机,试图掩盖真相,只为抹黑这位杰出的公仆!”
“包庇犯罪、包庇犯罪!”
“滥用程序、滥用程序!”
……
这混乱的场景让成天雪想到一些别的什么。
视线范围内忽然出现一双小白鞋。
实习护士脚上绑了沙包似的挪过来,纠结要不要安慰这位孤独的家属,但说得不好可能惹祸,毕竟她只是一名小护士。可抢救室的灯还红着,医者仁心,她不能坐视不理。
此人面无表情,肯定是因为内心万分煎熬。小护士狠狠共情一把。可怜他一个人坐在冰冷落魄的长椅上:若她是他,必定孤单无助极了。
毕竟她是一名护士。手术室里帮不上什么忙,如不能在外面承担一点安慰家属的责任,她枉为——
不料成天雪主动开口:“你知道我在法庭上是怎么说的吗?”
小护士一惊:“啊?”
成天雪依旧没什么表情,自顾自说:“审判长是个老不死的,护短又和稀泥;陪审团个个疯狗神经病;混进来的记者都是变态偷窥狂:到底是谁把好端端的法律制度改革成这样?”
说着,嘀嘀咕咕,成天雪自己活像个精神病。
“您……”小护士忧心忡忡,弯下腰看成天雪被刘海遮住的眼睛。
电视那边持续传来吵闹。此议员倒在地上被拖上警车,被捕时也仍在振臂高呼:“你们谁都不明白,通过这个法案,终有一天会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反噬!朋友们!为自己、为家人、为日日夜夜每一个擦肩路过的陌生人!如还想争取安稳活下去的权利就不要放弃斗争!!”
小护士心中一紧,大叹道:“不好,这破报道搞不好会刺激家属!目前家属的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据说里面那位就是支持——”
“他们不听我说,我也不想说;但有这个程序在,我必须说。”成天雪直视纯白墙壁,平静地坐着。
小护士绞了绞双手,轻声细语试探道:“那……您怎么说?”
成天雪淡然:“就这样说呗,如实陈述,从头说到尾。从我看到死人躺在浴缸里,——里面那个人——我说手术室里那个——他活不成了。送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我不理解费心费力救一个一心求死的人干嘛,反正他不想活了,如他意不好么?他不愿意活,我也不想救;如果不是这个程序,我不会救的。”
那啥,伤、伤成这样原来是自寻短见吗?!
小护士声音颤抖,强忍着惊讶问:“什、什么程序?”
成天雪无所谓道:“人道主义呗。”
接着他又说:“这个时候突然进来个人,冲进来——我说法庭上——很快被押到一边。他大喊大叫说是我害了他。我觉得很好笑。这个人劲太大了,五六个警卫都拦不住。”
往事在成天雪眼前一闪而过,快如闪电——
“成天雪,你骗我!你——你厉害,你竟然害我!”
成天雪高高坐在被上诉人席位上,被银蓝铐捆着的双手交叠在一起,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在脸上焊了副冷漠的面具,平静道:“人又不是我杀的,你急着怪我干什么?害你?我哪来的美国时间。”
……
法、法庭还能硬闯?!
小护士听见惊疑:“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成天雪耸肩,没回答,继续说:“让我陈词,我只好陈词。大半人等着我说动机,其中清楚个中辛酸的少部分人,都装聋作哑。但我刚经过的时候,听到他们已经议论很久了。”
小护士睁大眼,竖起耳朵认真听——
故事发生在一个凄凉的秋夜。
特大寒潮南下,把原本静谧的雨夜吹得锋利又刺骨。
成天雪在左邻右舍的催促下拧动钥匙拉开门,淅淅沥沥的水声如同绵绵细针刺入每一个毛孔。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满地板的水,混着醇厚的血腥味。
醇厚……?
成天雪笑了。一屋子血水说得跟红酒似的。
红酒哪有这么浓。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成天雪说他已经忘记了当时的感受,当下的情感好似也一并被吞没,只是机械地描绘记忆里的死图画:项铭轩仰面而倒,穿戴整齐,长手长脚乱摊塞不进小小的浴缸里;边上的水龙头没关,全是水。冷,很冷,冷气逼人。静脉血像瀑布——并非红酒。
“哗啦啦——哗啦啦——”
成天雪缓步上前,他们两个此时竟是同一副表情。
项铭轩脸面苍白,眉目舒展,嘴唇微张;四肢瘫软,胸膛平静,无声无息;右手手腕开了条裂,流不停,是血:他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死人了。
“簌簌簌、簌簌簌……”
地漏正不断下水。
簌簌簌……
“楼下的说,水漏了很久,从上午开始。我走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多,七点不到,天还没亮,那时候——”
成天雪难免哽了一下,很快平复。
“他还好好的。在座各位,如果你有一个爱人,相伴七年,即使他经历学业失意、家庭变故等重重困难后依旧积极乐观、热爱生活并努力寻找出路,你认为他会在成功前夕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吗,并且死状怪异。”
“不,所谓的阳光只是假象,你没有更有力的证据证明死者不是自杀。据我所知,你和死者的关系似乎并没有你描述的这样好。且死者在被退学和全家死光后八个月就被确诊为重度抑郁,这一点你怎么解释?”甲陪审员捏着一张白纸,打断道。
“全家死光是什么意思?我不是他家人?”
成天雪顶腮,低眸盯着腕间银蓝色的电子手铐。麻木的弦被怒火烧断,被痛苦灌醉的理智很快在心中沸腾,他真是死忍着才没把白眼翻出来。
乙陪审员用中性笔用力敲桌面,一脸凶相,起势反击,却被审判长一锤打断:“肃静。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法庭举证不是儿戏,请你拿出更有力的证据佐证你的观点,否则你将承担不利后果。”
“咚!”
年迈的审判长大人又敲了一记重锤,头发花白,却很有手劲。
成天雪只觉得众法官业余。难道诸位都是下班了很闲又缺钱兼职开开庭?这他妈模拟法庭??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长指甲死死掐着皮肉,心里头火直趋,仍是咬牙切齿道:“抑郁症是怎么回事,我不清楚。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没有任何抑郁倾向。还有那些事故,这并不是自杀的理由,既不必要也不充分。他就是阳光心态好,你自己软弱还不许别人坚强?你老公头天晚上还在盘算第二天去动物园怎么玩,结果天没亮就死了,说是自杀,你信?你认为打哪来的这种事?或许你没老公?五十好几的人打了半辈子光棍?听不得私房话?”
“你——”
“够了。”
“咚!”
“被告,你怎么肯定死者不是自杀,你怎么知道?”
成天雪冷哼一声,接着说:“我不信,所以我就去追查。项铭轩肯定不是自杀,现场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只是被我们忽略掉了。但公安机关不立案,坚持认为现场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第三人。我觉得他们不作为就去起诉,但接二连三败诉,这时我还能不知道其中有鬼么?首先项家破产这件事就很蹊跷,全家上下五口人个个都死得不明不白,板上钉钉了背后有人,还能洗什么?我就是要查,给我;我对象;还有我对象全家搏一线生机。但我还有什么办——”
丙陪审员:“维权你可以选择合法途径。合理行使法定权利,尊法学法守法用法,不要违法犯罪,否则你有理也无理。没人陪你胡闹办家家酒,我们可只看结果。”
“你不要欺人太甚!”成天雪猛的一拍桌子从被告席上站起来,手铐被扯的“哗啦”一响,“你知道行政复议说我什么吗!”
很快理智复生,他又坐回去:“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总之就是老子把你说的合法的路都走完了,无一不被堵死。我问你我还能有什么办法?然后我就去找你们的上司,要了一副穿越手环,然后就在这里,变成了你们说的那个偷渡者、那个罪犯:在这接受正义的审判!”
“被告请注意你的态度。”
“咚!”
审判长第四次敲响法槌,成天雪愤懑不平,忍无可忍翻了个大白眼。
这里是时间管理局二十一世纪三零代分局的庭审现场,各路精怪把英美法系学得高不成低不就、东不东西不西、人不人鬼不鬼,搞来一群麻雀似的陪审员叽叽喳喳烦人得很,蛮不讲理只会咄咄逼人!
审判长拉长一张马脸,严声道:“请被告陈述完整的穿越过程。”
成天雪咳了两声,调整坐姿意思两下,准备说“犯罪过程”,好让这群无用的呆子老实写笔录。
他想了想,根据一路上别人口中的“凄美爱情故事”找了个切入点,又粗略地回忆一番过往风云,再构思一阵,最后等心情稍微好点了才愿意开金口,娓娓道来——
以后每当听见有人说起他和项铭轩的爱情故事时,成天雪都会感到一阵心情复杂。
这些故事现在听来可能充满令人澎湃的温情与救赎,但是对于那时的成天雪,一个刚刚失去爱人、每天为死亡真相奔走呼告却四处碰壁的普通青年来说,却全部代表着难以言表的痛苦与悲伤。
他的爱人,名叫项铭轩,交往七年,从校服到婚纱那种,死亡前不久才说好今年还完所有债务来年春天就向成天雪再求一次婚。
平时藏藏掖掖还格外爱捣鼓天花板,不许成天雪做家务,说是在寻找藏戒指的最佳选址;头发乱飞,穿个秋衣秋裤赤脚踩在沙发上活像个猴,弓起身衣服下鼓着一个大包,害怕他近身神似防贼,常常弄得成天雪盯着地上东倒西歪的拖把和扫帚哭笑不得:乱七八糟的,算了,反正他知道了戒指藏在家里,且极有可能挂在天花板上。
曾经的金贵少爷,如今在不足六十平的出租屋里,割腕死在了自家浴室。
发现他了无生气地躺在浴缸里时,成天雪几乎要跪下去。有一句话真的不假,直到现在他也想不起来当时是什么感受。
如果真的要死,失足摔死或被吊灯砸死都比现在好啊!
警方勘察现场后很快排除了他杀的可能。
某天夜里,一个陌生号码打来,对方自称是项铭轩的心理医生,告诉他死者其实有近五年重度抑郁症病史。
一封诊断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而后许多的诊疗记录随之呈递到警局,警方综合调查结果断定死因为自杀,不予立案。
然而,抑郁症,成天雪竟然毫不知情。
你说说这合理吗?成天雪每次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置信。
况且,如此轻描淡写,这不是轰轰烈烈一生之后他想要的结局。
成天雪要反抗“自杀”这个对他们来说实在不公的结论,可抑郁症一事滴水不漏,蚍蜉撼树的他也时常陷入自我怀疑:为什么项铭轩会死?如果项铭轩状态不好为什么他一点异常都没察觉?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项铭轩在有限的生命里给成天雪留下了无尽的遗憾,让成天雪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争一口气。
他真的不信项铭轩会忍心抛下他一个人,父母好友或是参与调查的警察,所有人都问他“你怎么知道”。
正如法官的未尽之言:“你怎么肯定死者不是自杀,你怎么知道?”——你目击案发现场了?难道人是你杀的?
成天雪有理讲不清,每次都只能回答:“就是直觉。”
闻言亲朋好友们看成天雪的眼神都带上了一丝怜悯,只得连连安慰他节哀顺变。
显然警察是讲事实与逻辑的一方,所谓的情感和直觉,他们都觉得是一种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没证据还这么理直气壮?你知道全国上下类似的案件一天有多少起吗?
成天雪和值班的实习警官几乎要吵起来:“那如果浴室不是第一现场呢?”
男警官从书卷中抬头,停下正在写考研笔记的手,满脸无语:“你怎么知道?大哥,你有主张必须要拿得出证据,不然我帮你也只会被训浪费警力。”
非要说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大概是成天雪清楚,就算项铭轩真要寻死,也不会灯不关水不关浪费资源让水电超支。动机是什么呢,死神年前来丰收了吗?
除非是与人打斗时撞开了浴缸上老旧松垮的水龙头。
但警方坚持认为成天雪他妈纯粹就是异想天开——早就说过很多遍了,案发现场根本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成天雪一时哽住了,无可辩驳,最后被“请”了出去。
每每这个时候,成天雪都只能憋着一口气在心中怒吼,几次三番、几次三番过后却倍感麻木:我的感情经不起推敲,难道书证物证就一定有很强的说服力!证据可以伪造,感情却做不了假,爱就是爱;恨就是恨;谁能骗得了谁?
斗争之路举步维艰,但其实不管结果如何,对于项铭轩来说都没多大意义了。
他已变成一纸档案上油印的字,单薄的信息记录不足以概括他饱受争议的一生。他再也不能睁开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世界,只能安静躺在浴缸中、棺材里,遗容受人摆布却无人瞻仰。惨白的脸如同画纸一般,塑成生命色彩的血液早已全部献给了地板和下水管道。年轻的生命虽绚烂多彩却太过脆弱,二十七岁来不及告别便匆忙离开人世。
静脉破裂要苦苦等待多久才会慢慢死去?眼看着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却无能为力,这过程到底有多煎熬、多痛苦?成天雪想都不敢想。
葬礼上,深秋微雨几乎飘成雪。
成天雪一身黑西装,举着一把黑伞,看着棺木下葬——葬进祖坟了。
项家老祖宗们坚信虽然人死如灯灭,却也万万不可像垃圾一样焚毁;大费周章拿下一块地的使用权建祖坟,时至今日也不过寥寥数个碑。
葬入祖坟不用火化,不然成天雪可能要疯。
他独自在寒风中飘零苦。
明明经历过很多次人来人往,交握的手,牵过很多次;但现在他却自己撑着那把冰冷的伞,无人再可以挡在身前为他遮风避雨。
隐藏在左手衣袖下是蓝白色的穿越手环。就这样,成天雪按下了那个罪恶的按钮。
苟且偷生;囫囵活着,死了;睡着了;选择谁?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个人的感受往往尽数消散在过往的记忆中。多数人都是被时间留下痕迹,却很少有人给时间留下什么。
爱与恨究竟谁更深沉?谁留下的印记才更深刻?不同的人或许有不同的答案,但至少成天雪坚持认为:爱比恨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