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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

  •   秋雨过后,天气彻底转凉。医院里的空调停止了制冷,偶尔从窗缝钻进来的风,带着清冽的、属于秋天的气息。顾夜的低烧和咳嗽在药物控制下渐渐平息,但那次夜间的剧烈发作,似乎抽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他变得更加嗜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即使醒来,眼神也常常是涣散的,带着一种药物作用下茫然的平静。

      黎明的陪护变得更加细致入微。他几乎成了病房里的一个固定摆设,沉默,却无处不在。他熟知顾夜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所代表的需求——微微蹙眉可能是头痛的前兆,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可能是不适,嘴唇微动则是口渴。

      顾母看着黎明所做的一切,眼神复杂。感激是毋庸置疑的,但偶尔,在那感激之下,会流露出一丝更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忧虑。她有时会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金灿灿地铺满了半个病房。顾夜难得地保持了较长时间的清醒,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他靠在摇起的床头上,目光安静地落在窗外那棵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的梧桐树上。

      黎明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削着一个苹果。水果刀在他手中稳定地移动,果皮连绵不断地垂落下来。阳光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动作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艺术品。

      顾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了黎明的手上。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着苹果和刀,看着那均匀薄透的果皮一点点延伸。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水果刀与果肉摩擦的细微沙沙声,以及两人轻浅的呼吸声。

      苹果削好了,圆润光滑,散发着清甜的香气。黎明用小刀切下一小块,递到顾夜嘴边。

      顾夜没有立刻张嘴。他的视线从苹果,缓缓移到了黎明的脸上。阳光在他过于苍白的脸上跳跃,让他那双总是显得过于幽深的眼睛,此刻看起来清澈了一些。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黎明,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疲惫和空洞,也没有挣扎或抗拒,只是一种极其纯粹的、深不见底的凝视。

      黎明举着苹果的手停在半空,被他看得有些无措,耳根悄悄漫上热度。“吃点水果?”他轻声提醒,声音因为紧张而略带沙哑。

      顾夜依旧没有动,只是看着他。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缓慢地,微微张开了嘴。

      黎明小心地将那块苹果喂进他嘴里。指尖不可避免地轻轻擦过了他干涩的下唇。那触感微凉而柔软,让黎明的心跳漏了一拍。

      顾夜慢慢地咀嚼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黎明的脸。他的眼神太专注,太直接,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的每一寸轮廓都刻进记忆深处。

      一块苹果吃完,黎明又切下一块。这一次,在他递过去的时候,顾夜没有等待,而是微微前倾,主动含住了那块苹果。他的嘴唇,这次清晰地、轻轻地碰到了黎明的指尖。

      那触碰比刚才更加分明,带着苹果微凉的汁水和顾夜唇上略高的体温。黎明的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那块差点拿不稳的苹果终于安全地落入顾夜口中。

      顾夜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只是安静地咀嚼着。但他的耳廓,在阳光的照射下,清晰地透出了一层薄红。

      黎明收回手,指尖那微湿柔软的触感挥之不去。他低下头,假装继续切苹果,心跳却如同脱缰的野马,在胸腔里横冲直撞。空气中弥漫着苹果的清香和一种无声的、躁动的暧昧。

      一个苹果,就在这种时而沉默、时而指尖与嘴唇若有若无触碰的微妙氛围中,被一点点吃完。

      吃完最后一块,顾夜似乎有些累了,他重新靠回枕头,闭上了眼睛。但这一次,他的手没有规矩地放在身侧,而是微微动了动,手指蜷缩着,搭在了靠近黎明这一侧的床沿。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两人身上。黎明看着顾夜闭目养神的侧脸,看着他搭在床沿的那只瘦削的手,手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放下水果刀,用纸巾慢慢擦干净自己的手指。

      然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用自己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顾夜搭在床沿的指尖。

      先是蜻蜓点水般的一触,随即,他的手指向下,小心翼翼地,覆盖住了顾夜那几根微凉的手指。

      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躲开,也没有睁眼。他只是任由黎明的手,带着温热的、稳定的力度,覆在他的手指上。

      他的指尖,在黎明的手心下,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动了一下,然后,便安静地停留在那里,仿佛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靠的港湾。

      没有言语,没有眼神交流。
      只有阳光静谧流淌,只有彼此指尖传递的温度和脉搏。
      只有交织在一起的、渐渐趋于同步的呼吸声。

      那一刻,病房里所有的白色、所有的药水味、所有仪器的滴答声,仿佛都褪去了。世界被缩小到只剩下这张病床,和床上床下,通过指尖紧密相连的两个人。

      呼吸之间,是心照不宣的确认。
      是无需言说的靠近。
      是明知前路坎坷,却依然选择在此刻紧紧抓住的,一点点真实的温暖。

      许久,顾夜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像是睡着了。但他的手指,却依旧留在黎明的手心下,没有抽走。

      黎明看着他沉睡的容颜,感受着掌心下那微凉的触感和轻微的脉搏,心里被一种巨大的、饱胀的酸涩与温柔填满。

      他知道,秋天已经深了。
      他也知道,有些东西,在呼吸之间,已经悄然改变,再也无法回头。

      那场秋日阳光下的静谧相握,像偷来的时光,短暂得令人心碎。仅仅几个小时后,顾夜的状况急转直下。

      黄昏时分,他毫无预兆地开始呕吐,剧烈的眩晕让他甚至无法保持坐姿,整个世界在他眼中疯狂旋转。紧接着,那片熟悉的、却更加凶悍的剧痛再次攫住了他的右额,如同有钢锥在里面疯狂凿击。这一次,疼痛来得如此迅猛暴烈,连惯常的隐忍都成了奢望,他控制不住地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吟,身体蜷缩成虾米状,在床上剧烈地抽搐。

      监测仪器发出刺耳的警报声。血压、心率数字疯狂跳动。

      黎明手中的水杯“啪”地摔碎在地上,温水四溅。他几乎是扑到床前,按响呼叫铃的手抖得不成样子。“顾夜!顾夜!”

      医生和护士瞬间涌入病房,紧急检查,用药,场面混乱而紧迫。黎明被挤到一旁,眼睁睁看着顾夜在病床上痛苦地挣扎,看着他被汗水彻底浸透的头发黏在额头,看着他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那双不久前还清澈地凝视过他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只剩下生理性的泪水和冷汗不断溢出。

      “颅内压升高!准备甘露醇静滴!联系影像科,紧急CT!”医生冷静却急促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

      顾母闻讯赶来,看到儿子的样子,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旁边的护士扶住。她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黎明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医护人员围着顾夜忙碌,看着那些冰冷的针剂推入他的血管,看着他被迅速移上平车,推向检查室。他想要跟上去,脚步却像灌了铅,动弹不得。刚才指尖相握的温暖尚未完全散去,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顾夜皮肤的触感,而现实已经残忍地撕碎了那片刻的温存。

      断弦。他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那根勉强维系着平衡、维系着微弱希望的弦,猝然崩断了。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顾夜脑内的血管畸形区域出现了微量渗血,虽然暂时没有形成大规模出血,但压迫和刺激加剧,导致了这次凶险的急性发作。情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顾夜被直接送进了神经外科的重症监护室。

      厚重的门在黎明面前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他只能透过门上那一方小小的玻璃,看到里面各种复杂的仪器和医护人员忙碌的身影,看到顾夜躺在最里面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安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顾母被允许短暂进去探视,出来时,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靠在墙壁上,眼神空洞。她看着黎明,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

      黎明没有离开。他就坐在ICU门外的长椅上,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走廊里的灯光白得刺眼,空气里是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不时有家属在门外低声啜泣,或焦灼地踱步,构成一幅人间苦难的缩影。

      时间失去了意义。黑夜白天交替,窗外城市的灯火亮了又灭。黎明就那样坐着,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沈玥和几个同学来看过他,给他带了食物和水,试图劝他回去休息,都被他沉默地拒绝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那扇紧闭的门。

      他想起顾夜说“死不了”时的平静,想起他说“习惯了”时的淡漠,想起他在阳光下安静吃苹果的样子,想起他指尖微凉的触感和耳廓那层薄红……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

      为什么?为什么刚刚看到一点点光,就要被立刻拖回更深的黑暗?

      第三天凌晨,天快亮时,ICU的门开了,主治医生走了出来,脸上带着通宵工作的疲惫。顾母和黎明立刻围了上去。

      “渗血暂时止住了,颅内压也降下来一些,算是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阶段。”医生的声音嘶哑,“但是……”

      这个“但是”让黎明的心猛地一沉。

      “这次发作说明畸形血管非常不稳定,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保守药物治疗的风险已经极大,下一次发作,后果不堪设想。”医生看着顾母,语气沉重,“我们建议,尽快进行手术干预。”

      “手术……风险呢?”顾母的声音抖得厉害。

      医生沉默了一下,拿出一份资料:“这是国内外针对类似病例的统计数据。手术本身难度极高,因为位置深,靠近重要的神经功能区。成功的话,可以根治。但是失败的风险包括……永久性神经功能损伤,比如偏瘫、失语、视力受损,甚至……植物状态。死亡率,也存在。”

      每一个词,都像重锤砸在黎明的心上。他看着医生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感觉那仿佛是顾夜的生死状。

      根治,或者毁灭。没有中间选项。

      顾母的身体晃了晃,黎明下意识地扶住了她。她的重量几乎全部压在他身上,那么轻,又那么重。

      “医生……能不能……让我们考虑一下?”顾母泣不成声。

      “可以,但不能太久。他的情况,拖不起。”医生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走廊里只剩下他们两人。顾母瘫坐在长椅上,掩面痛哭,那压抑的、绝望的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令人心碎。

      黎明站在她旁边,看着那扇依旧紧闭的门,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知道,抉择的时刻,到了。
      而无论哪种选择,都通往一个荆棘遍布、看不到未来的方向。

      那根弦断了,留下的,是呼啸而过的、冰冷刺骨的风声。
      以及,悬在悬崖边上、摇摇欲坠的,未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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