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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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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风,彻底剥去了城市最后的暖意。医院花园里,只剩下几丛冬青,在凛冽的空气里执拗地保持着沉郁的墨绿,叶片边缘蜷缩着,抵御严寒。
顾夜对盲杖的使用日渐熟练。那“嗒、嗒”的声响,不再充满最初的抗拒与僵硬,变得规律而稳定,成了他探索周围环境的、冷静的触角。他能在病房和相连的独立卫生间之间自如往返,能准确地找到床头柜上的水杯,能凭借脚步声和气息,判断出进入病房的是医生、护士,还是黎明。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那种沉默,不再是最初死寂般的空洞,也不再是后来带着尖刺的防御,而是一种趋于平缓的、近乎内省的沉寂。他接受了黑暗,接受了这根金属手杖,接受了生活必须以另一种全然不同的方式继续的事实。这种接受,带着一种磨平了所有棱角的疲惫,却也蕴含着一种冰冷的、不容摧毁的韧性。
黎明看着他一点点重新拼凑起生活的碎片,看着他以惊人的速度适应着盲人的世界,心里既欣慰,又弥漫着一种更深沉的酸楚。他知道,顾夜正在用他所有的意志力,将自己锻造成一件足以在黑暗中独立生存的武器。而这背后,是多少个被无声吞咽下去的不甘与绝望?
一天,复健师带来了新的“任务”——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尝试走出病房,在医院内部相对熟悉的区域,比如走廊尽头的小休息区,进行短时间的“户外”活动。
顾夜没有表示异议。
第一次走出病房门时,黎明能感觉到他瞬间绷紧的身体和骤然加重的呼吸。门外走廊的环境音更加复杂——其他病房的开关门声,医护人员的交谈声,推车滚轮与地面的摩擦声,远处隐约的广播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像无形的潮水,涌向他失去了视觉保护、变得异常敏锐的听觉。
顾夜停在门口,握着盲杖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没有立刻迈步。
黎明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稍靠后的位置,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伸手扶住他的距离。
过了十几秒,顾夜深吸了一口气,盲杖向前探出。
嗒。
他迈出了第一步。脚步有些迟疑,但很稳。
黎明跟在他身侧半步的距离,像一个无声的影子。他没有主动去搀扶,也没有过多地用语言指导,只是在他步伐稍有紊乱,或者前方有不易察觉的小障碍(比如地面轻微的坡度变化或偶尔经过的其他人)时,才用极低的声音简短提示:“稍慢。”“右侧有人。”
顾夜依言调整。他的听觉在高度集中下,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分辨出黎明声音里最细微的紧张与平静,能通过回声模糊地感知走廊的宽度和两侧墙壁的距离。
走到走廊尽头的小休息区,不过二三十米的距离,却仿佛一场漫长而耗神跋涉。休息区里有几张沙发,一个茶几,还有一盆高大的、据说也是冬青的盆栽。
顾夜在黎明的引导下,摸索着在沙发上坐下。他微微喘息着,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不是体力上的消耗,而是精神高度紧绷后的疲惫。
休息区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人。
顾夜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感受这个脱离了病房四面墙壁的、稍微开阔一点的空间。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只有微微颤动的眼睫,泄露着他内心并不如表面这般平静的波澜。
黎明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看着他。阳光透过休息区的大窗户照进来,落在顾夜苍白的脸上和那丛墨绿的冬青盆栽上,形成一种冷调的光影。
过了一会儿,顾夜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窗外的风声掩盖:“那盆植物……是什么?”
黎明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那盆冬青。他看向那盆植物,描述道:“是冬青。叶子很厚,椭圆形,边缘有点卷,颜色……是深绿色,墨绿。上面没有花,只有叶子。”
顾夜静静地听着,没有回应。他的脸微微偏向那盆植物的方向,仿佛在脑海中试图构建它的模样。
又坐了一会儿,顾夜站起身,示意要回去。
回程的路,他似乎适应了一些,脚步比来时稍显从容。
从那天起,只要天气尚可,身体允许,去休息区坐一会儿成了他们的日常。有时只是安静地坐着,有时黎明会简单地描述一下窗外看到的零星景象——飞过的鸟,变化的光影,楼下偶尔经过的穿着鲜艳衣服的人。
顾夜大多时候只是听,很少回应。但黎明能感觉到,他在听。他的沉默,是一种吸收,一种在黑暗中,凭借他人的眼睛,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勾勒外部世界轮廓的努力。
一次,他们照例在休息区坐下。那天阳光很好,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顾夜靠在沙发里,脸朝向窗户的方向,阳光将他过于苍白的皮肤映得几乎透明,能看清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转瞬即逝,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嘲讽和苍凉的意味。
“以前,”他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比平时多了一丝飘忽的语调,“总觉得医院的味道……很难闻。”
黎明屏息听着。
“现在……”顾夜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语,“……好像习惯了。反而觉得,外面的空气……有点陌生。”
他的话很轻,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黎明心底,激起层层扩散的悲凉。他将自己禁锢在了这片白色的、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世界里,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对于失去了视觉的他而言,变成了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难以把握、甚至可能充满危险的“陌生”存在。医院,这个曾经的牢笼,反而成了他熟悉且能有限掌控的安全区。
黎明看着他在阳光下沉静的侧脸,看着他空洞地“凝视”着窗外的模样,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
他注意到顾夜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盲杖冰凉的金属杖身。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带着依赖,也带着某种被束缚的焦躁。
就在这时,休息区的门被推开,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传来,似乎是几个来探病的家属,声音洪亮,带着外面世界的鲜活气息。
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原本朝向窗户的脸,微微向内偏转,像一个试图将自己隐藏起来的本能反应。他摩挲盲杖的动作停了下来,手指收紧。
那几个家属并未停留,说笑着从休息区另一侧穿行而过,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休息区重新恢复了安静。
但顾夜紧绷的身体,却没有立刻放松下来。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向内偏头的姿势,像是在确认威胁是否真正离去。
黎明的心,像是被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着。他看到了顾夜那瞬间流露出的、类似于惊弓之鸟的警惕。那不是对特定人的恐惧,而是对一切无法预知的、来自外部世界的“闯入”的防御。
阳光依旧暖暖地照着,那盆冬青依旧沉默地绿着。
可黎明却觉得,四周的空气,比刚才更加冰冷了。
他沉默地伸出手,没有触碰顾夜,只是轻轻地,覆盖在了他那只紧握着盲杖的手上。
顾夜的手猛地一颤,但没有躲开。
黎明的手心温暖,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和更冰凉的金属杖身。
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覆盖的动作。
试图传递过去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于“我在这里,无需害怕”的讯号。
顾夜紧绷的手指,在黎明温暖的掌心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了力道。
他依旧偏着头,没有看黎明,也没有抽回手。
只是那样任由他覆盖着。
像风雪中,一只暂时找到了岩缝栖息的鸟,收敛了所有羽翼,沉默地汲取着那一点可怜的暖意。
窗外的冬青,在寒风里轻轻摇曳。
而病房之外的这个世界,对于顾夜而言,依旧是一片需要鼓起巨大勇气,才能小心翼翼迈出每一步的、广阔而寒冷的荒原。
十二月挟着初雪的寒意,悄然降临。医院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凛冽形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顾夜身体的恢复达到了一个平台期,伤口愈合良好,体力维持在可以独立完成病房内基本活动的水平,盲杖的使用也愈发纯熟。那场开颅手术带来的直接影响,似乎正逐渐被身体接纳、抚平,只留下视神经受损这处无法逆转的、核心的创伤。
主治医生的查房开始带上了一种总结性的意味。他仔细检查着顾夜的各项指标,询问着他的感受,语气不再是面对危急病患时的凝重,而是一种趋于平缓的、规划未来的审慎。
“恢复得比预期要好。”医生翻看着病历,对坐在床边的顾夜和站在一旁的黎明(以及刚赶到的顾母)说道,“生命体征稳定,神经功能,除了视觉之外,没有出现其他明显的后遗症。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顾夜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搭在盲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金属杖身。
医生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人,最终落在顾母身上:“考虑到患者目前的情况,继续长期住院的意义已经不大了。医院环境毕竟不利于心理康复,也增加了感染风险。我们建议,可以准备出院了。”
出院。
这两个字像一块投入静湖的石头,在病房里激起无声的涟漪。
顾母的脸上瞬间闪过复杂的神色——有儿子终于可以离开医院的如释重负,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有对独自照顾一个失明儿子的本能惶恐。她下意识地看了黎明一眼。
黎明的呼吸微微一滞。他一直在等待这一天,也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当它真的被医生以如此平静的口吻宣布时,心里还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空茫。这个充斥着消毒水气味、承载了太多痛苦、挣扎和无声陪伴的白色空间,即将成为过去。而门外那个真实的世界,对顾夜而言,是何其陌生和庞大。
“出院后,需要注意几个方面。”医生的声音拉回了众人的思绪,“第一,按时服药,主要是营养神经和预防血管痉挛的药物,不能间断。第二,定期回来复查,一开始频率会高一些,稳定后可以延长间隔。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坚持康复训练。不仅仅是盲杖使用,还包括定向行走、生活自理技能,有条件的话,建议寻求专业盲人康复机构的指导,系统性地学习盲文和适应技巧。”
医生的语调平稳专业,每一条都清晰明确,像在宣读一份严谨的操作手册。他看向顾夜,语气稍微放缓和了一些:“你的适应能力很强,这很好。但失明后的生活重建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会面临很多想象不到的困难。心理上一定要做好准备,家人也要给予充分的理解和支持。”
顾夜微微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自始至终,他没有说一句话。
医生又交代了一些具体的出院流程和文件签署事宜,便带着实习生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窗外的光线苍白地照进来,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三人沉默的身影。
顾母率先行动起来,她开始整理床头柜上堆积的杂物,动作有些忙乱,像是要借此掩盖内心的无措。“我……我去问问出院手续具体怎么办,还要联系一下车……”她说着,匆匆走出了病房。
房间里只剩下顾夜和黎明。
顾夜依旧坐在床沿,背脊挺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空洞的目光望着前方,没有焦点。阳光照在他脸上,也驱不散那层由内而外透出的冷寂。
黎明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看着他,喉咙发紧。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回家了也好”,比如“我会常去看你”,但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空洞和徒劳。家,对于现在的顾夜来说,不过是另一个需要重新适应和熟悉的、黑暗的牢笼。而“常去看你”,又如何能填补每一天、每一刻那巨大的空白和无处不在的困难?
他的目光落在顾夜手边那根盲杖上。这根冰冷的金属杖,将是顾夜未来世界里,最忠实的伙伴,也是他与外部环境之间,最直接却也最脆弱的连接。
就在这时,顾夜忽然动了一下。他伸出手,摸索到床头柜上那个黎明带来的、播放过许多次电影的便携DVD机。他的手指熟练地(这种熟练本身就让黎明心酸)找到开关,按了下去。
机器没有反应。
他又按了几下,依旧无声无息。
是没电了。黎明之前一直用电源适配器连着,昨天护士整理线路时拔掉了,他忘了再插上,也忘了告诉顾夜。
顾夜的手指在开关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缓缓收了回来。他什么也没说,脸上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诸如失望或烦躁的情绪,只是那原本就挺直的背脊,似乎更加僵硬了一分。
那个微小的、试图寻求一点熟悉慰藉的动作,和随之而来的、无声的落空,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黎明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几乎能想象到,在无数个他不在的、未来的日子里,类似这样的、微不足道却又无比磨人的挫折,将会如何一点点消磨顾夜的心力。
黎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他没有去插电源,而是在顾夜身边的床沿坐下,距离很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药味和清冽气息。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顾夜,而是轻轻拿起了那个DVD机。
“没电了。”黎明的声音有些低哑,他旋开电池仓的后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我帮你换上电池。”
他从自己随身带着的背包侧袋里,摸出两节备用的七号电池。塑料包装被撕开的细碎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他将旧电池取出,新的电池按照正负极,一个个仔细地安放进去。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很轻,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顾夜静静地坐着,脸微微偏向黎明动作的方向,空洞的眼睛“望”着虚空,像是在倾听,又像是在出神。
电池装好,后盖合上。黎明按下开关。
“滴”的一声轻响,机器屏幕亮起微弱的、他看不见的光。
黎明没有播放电影。他只是将那个重新有了“生命”的机器,轻轻放回顾夜手边。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顾夜近在咫尺的、苍白的侧脸,看着他毫无神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对方的脑海里:
“以后,遇到任何事。”
“电池没了,东西找不到了,路不记得了……”
“或者,只是觉得……太难了。”
“就叫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在立下一个永恒的誓言。
“任何时候。”
“我都会来。”
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搭在盲杖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依旧没有转头看黎明,也没有任何言语的回应。
但他那空洞的、望着前方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黑暗中挣扎着想要燃起的、微弱的火星,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吞没。
窗外,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打着旋,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然后无力地滑落。
医嘱可以列出条条框框的注意事项。
但生活,从来不是一份按图索骥的说明书。
而承诺,是唯一能对抗那无边黑暗与漫长艰难的,微弱却执着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