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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暗流渐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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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新城的冬来得迅猛。不过半月,府中庭院的青石板路已覆上一层薄霜,晨起时呵气成雾。
许清逐渐适应了督军府的生活节奏。
凌云军务繁忙,常常清晨即出,深夜方归。
两人虽住隔壁,却难得有整段相处的时间。
但她能感觉到,府中上下对她的态度正悄然变化——从最初的好奇审视,到如今的恭敬顺从。
福伯事无巨细地请示,厨房会特意备上江南口味的小菜,连站岗的卫兵见到她也会挺直脊背敬礼。
这一切,她知道是凌云默许的结果。
这日午后,许清正在书房临帖。
这间书房是凌云特意为她布置的,三面书架摆满了从江南运来的藏书,临窗处设了宽大的书案,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宣纸上,暖意融融。
“夫人,”春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陈副官求见,说是有东西要交给您。”
许清搁下笔:“请他进来。”
陈锋走进书房时,手中捧着一个紫檀木匣。
他今日未穿军装,而是一身深灰色中山装,更衬得身形挺拔。
见到许清,他规矩地行礼:“夫人。”
“陈副官不必多礼。”许清示意他坐下,“是督军有什么事交代吗?”
陈锋将木匣放在书案上:“督军今早出门前交代,将这个交给夫人。说是前些日子在库房里找到的,觉得夫人用得上。”
许清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
一方端砚,一支狼毫笔,一块徽墨,还有一叠洒金宣纸。
皆是上品,尤其是那方端砚,石质温润,雕工精细,显然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
“这是……”许清指尖抚过砚台上的云纹,“太贵重了。”
“督军说,好东西不该在库房里蒙尘。”陈锋顿了顿,语气斟酌,“督军还说,夫人若在府中闷了,可以随时出门逛逛。北新城虽不比江南繁华,但也有几处可看的地方。我会安排人护卫。”
许清抬起眼:“督军今日是去军营了?”
“是,北方边境的局势……有些复杂。”陈锋的回答很谨慎,“督军这些日子恐怕都会很忙。”
许清点点头,没有多问。
她合上木匣,温声道:“替我谢谢督军。另外,陈副官,我有一事想请教。”
“夫人请讲。”
“我听说北新城有位姓苏的老先生,从前清时就在此开私塾,学问很好。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授课?”
陈锋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许清会问这个:“苏秉文老先生?他确实还在,就在城西的槐树胡同,只是如今学生不多,大多是些老街坊的孩子。夫人怎么知道他的?”
“前几日在书房看到一本《北地风物志》,书页间夹着苏老先生批注的纸条,见解独到。”许清笑了笑,“我闲来无事,想找些书看,若苏老先生那里有好书,或许能借来一阅。”
陈锋沉吟片刻:“夫人若想去,我可以安排。只是苏老先生脾气有些古怪,不喜与官家人来往……”
“无妨,就以普通读书人的名义去拜访。”许清道,“若他不愿相见,也不强求。”
陈锋应下后告退。
许清重新打开木匣,将那方端砚取出,置于案头。
砚台触手生温,石质细腻,显然是被人时常摩挲把玩过的旧物。
她想起凌云那双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想象着她曾经也如自己这般,在灯下提笔书写的模样。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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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北新城西郊军营。
凌云站在沙盘前,眉头紧锁。
沙盘上,代表苏军的小红旗已越过边境线,插在了黑山口以南三十里处。
“侦察兵确认了?”她声音低沉。
“确认了。”参谋长指着沙盘,“至少两个营的兵力,配备了重机枪和小型火炮。他们不像之前的小股骚扰部队,而是在修筑工事,看样子是要建立前哨阵地。”
“我们的边防团呢?”
“已经进入战备状态,但对方火力配置优于我们。而且……”参谋长顿了顿,“黑山口地势特殊,大雪封山后补给困难。如果对方真想打,现在正是最麻烦的时候。”
凌云沉默地凝视着沙盘。
黑山口是她亲自选定的边防要隘,易守难攻,但同样,一旦被围,突围也难。
苏军选择这个时机、这个地点,显然经过周密算计。
“督军,”陈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您的信。”
凌云接过信封,一看落款,眼神微凝。
她挥手让参谋长等人先退下,独自拆开信件。
信是许慕哲写来的,措辞客气,先是问候她在北新城是否安好,又关切边境局势,最后才似不经意地提及——
杭城商会近日有些“异动”,有几个原本与许家交好的商家,突然减少了与许家的生意往来,转而与一些“新面孔”接触频繁。
「据闻这些新面孔与北方某些势力有牵连,」许慕哲在信中写道,「虽尚无确证,但小女既已北上,为父不免多虑。若督军在北新城听闻什么风声,还望提点一二。」
信纸在凌云手中微微作响。
她走到窗边,望着操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兵,眼神渐深。
许慕哲这封信,表面是示好求助,实则是在提醒她——江南的棋盘上,棋子正在重新排列。
而许家作为她如今名义上的姻亲,已经成了某些人眼中的目标。
“陈锋。”她转过身。
“在。”
“派人去查查,最近北新城有没有从江南来的生面孔。特别是和奉系、皖系那些人有关系的。”凌云顿了顿,“另外,夫人今天在做什么?”
陈锋如实汇报了许清询问苏老先生的事。
凌云听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深思。
“苏秉文……”她喃喃道,“倒是会挑人。”
“督军,需要阻止吗?苏老先生那边......”
“不必。”凌云打断他,“让她去。多派两个人暗中保护,别让她察觉。”
陈锋领命离开后,凌云重新看向沙盘。
边境的红旗刺眼,江南的暗流涌动,还有府中那个看似温婉却总能出乎她意料的女子……所有线索在脑海中交织,渐渐拼凑出一幅更大的图景。
她忽然想起许清在列车上说的话:“乱世之中,谁都不是孤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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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许清在陈锋的安排下,来到了槐树胡同。
胡同很深,两旁是有些年头的青砖院落,墙头探出枯瘦的槐树枝桠。
苏老先生的私塾在最里面,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上书“守拙斋”三字,字迹朴拙却自有风骨。
开门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见到许清等人,有些腼腆地挠头:“先生正在上课,请稍等。”
许清示意陈锋等人在外等候,自己随少年走进院子。
院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东厢房传来朗朗读书声,是《论语》的句子。
她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静静等候。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读书声停了,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从厢房走出。
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色长衫,面容清癯,目光却清亮有神。
“这位夫人是?”苏老先生打量着许清,语气平和。
许清起身行礼:“晚辈许清,久仰先生学识,冒昧来访,还望先生海涵。”
“许清……”苏老先生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是江南许家的小姐,如今督军府的夫人?”
“是。”
苏老先生捋了捋胡须,没有表现出许清预想中的疏离,反而微微一笑:“夫人能寻到这槐树胡同来,倒是有心。请屋里坐。”
书房很小,四壁书架堆满了书,有些书页已经泛黄卷边。
苏老先生沏了茶,是北地常见的砖茶,味道粗粝,却别有一股醇厚。
“夫人是为书而来?”苏老先生开门见山。
许清点头:“前些日子偶得先生批注的《北地风物志》,见解精辟,心生向往。晚辈自幼喜读书,如今初到北地,想多了解此间风物历史,还望先生指点。”
苏老先生看着许清,目光如炬:“夫人想了解北地,是出于好奇,还是……”
“皆有之。”许清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既居此地,当知此地。更何况,了解一方水土,方能理解一方人。”
这话让苏老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他起身从书架顶层取下一本手抄册子,递给许清:“这是老夫这些年来搜集整理的《北新城旧事》,记录了些本地掌故、风土人情,夫人或许会有兴趣。”
许清双手接过,翻开几页,只见字迹工整,内容翔实,不仅有历史沿革,还有民间传说、物产风俗,甚至收录了几首流传本地的民谣。
“这份礼物太珍贵了。”许清郑重道,“晚辈定当仔细拜读。”
苏老先生摆摆手:“书就是给人读的。不过夫人,”他话锋一转,“老朽多嘴问一句,夫人可知道凌督军为何执意要驻守北新城?”
许清微微一怔:“不是因为此处乃军事重镇,关乎北境安危吗?”
“是,也不全是。”苏老先生望向窗外,“北新城在辽、蒙、俄交界之处,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凌督军在此经营数年,修的不仅是城墙工事,还有学堂、医馆,甚至说服商队开通了往漠北的商道。这些事,知道的人不多。”
许清心中一动:“先生的意思是……”
“老朽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看一个人,不能只看她做什么,还要看她为什么做。”苏老先生收回目光,意味深长地看着许清,“凌督军这个人,比外人看到的要复杂得多。”
从槐树胡同出来时,已近黄昏。
许清坐在回府的轿车上,手中紧握着那本《北新城旧事》。
车窗外,北新城的街景在暮色中渐次模糊,商铺陆续挂起灯笼,行人匆匆归家。
平静的表象之下,这座城市,以及这座城市的主人,究竟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车子行至督军府前街时,许清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一家当铺走出,匆匆拐进小巷。
那是许家在杭城绸缎庄的账房先生,姓王,她曾在许家见过几次。
王账房怎么会出现在北新城?
许清心中一凛,正欲细看,那人影已消失在巷子深处。
“夫人,到了。”陈锋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许清收回视线,压下心中疑虑,稳步下车。
督军府大门前,两盏气死风灯已经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寒风中摇曳。
而在她看不见的暗处,一双眼睛正紧紧盯着督军府的动静。
当铺二楼的小窗前,王账房擦着额头的冷汗,将一张纸条凑近烛火。
纸条上只有一行小字:“她已起疑,按第二计划行事。”
火焰吞噬了纸片,灰烬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窗外,北新城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