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送三秀 ...
-
三秀的再次犯病让大家都猝不及防。
上午陈姐正哄着它吃窝窝头的时候,它突然一阵抽动,翻倒在地,全身僵直,手中还攥着半块窝窝头。
黎可带上医疗箱走进圈舍,小心地将三秀口中的异物清理掉,然后给它肌注安定和镇静的药物,除此之外,她没有更好的办法让三秀得到好转。
三秀还在不停地抽搐,陈姐在一旁看得心酸,在场的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抽泣和叹气的声音轮番出现。
癫痫发作的频率逐渐增多,有时一天竟有个三四次,这让三秀的身体越来越差,它食欲几乎废绝,精神萎靡,一整天都在睡觉,陈姐叫它也不应,几百斤的身躯最后瘦得不成样子。
因为生病的缘故,三秀天天呆在圈舍里一动不动,尽管陈姐时常给它翻身,但慢慢的它还是捂了疮。
所以黎可一有空就来看看三秀。
她边给它擦药消毒边跟它聊天,说的时常都是它的女儿秀灵和秀果的事。
“三秀,你把秀灵教得很好啊,她母性很强的。天天追着二崽不让它爬高,娘俩一起打架,二崽也凶得很,它长得很像你,鼻子上有个旋儿,哦对了,秀果崽也有,它们都很健康,你不用担心哦……”
听着黎可的絮叨,三秀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天气好,黎医生,我想带三秀出去晒晒太阳。”陈姐在旁边抹着眼泪说。
黎可点点头,于是两人一起将三秀抬上推车,推着它朝康养区外院走去。
外院有片竹林,还有开得茂盛的月季花,红的,黄的,粉的,点缀在郁郁葱葱的林间,阳光洒在花上,映衬得特别好看。
细风拂过,竹林稍动,花枝微摇,一片静和。
陈姐小心地给三秀盖好毛巾,轻声和它说:“三秀,晒太阳舒服吗?以后都带你出来好不好?你想出来就跟我说,我带你来看花,看树,我们慢慢看,不着急,慢慢……地看啊!你……好好……吃饭,你不是爱吃苹果吗?我给你拿……”
说到最后,陈姐早已泣不成声。
这样的景象看得黎可心酸,她迅速转过身擦了把眼泪,然后蹲在三秀身边轻轻抚摸它嶙峋的背脊,仔细探查它微弱的心跳声。
有饲养员和兽医的陪伴,三秀安然地闭着眼睛。
阳光在它的眼睫上跳跃,微风在它的毛发间舞动,这个感觉很像小时候,它趴在三秀乡的树上,无拘无束,自由畅快,风声,鸟叫,那是自然的呼唤……
唤它回家。
三秀陷入了昏迷。
生命体征十分微弱,黎可迅速进行抢救,插管供氧,清理痰液,因为三秀完全不能进食,只能依靠营养液维持身体。
癫痫在一次次发作中蚕食着三秀的生命,所有人都知道三秀离开是早晚的事,但大家都在祈祷这一天迟一点,再迟一点。
可祈祷不起作用,三秀还是在一个雨天停止了呼吸。
陈姐悲痛的哭声被雨声淹没。
雨下得特别大,就像三秀五岁时来基地的那天一样。
大雨也来送它了。
三秀的墓前摆满了大家给它的食物,其中最多的是苹果,是三秀最早的饲养员代猛拿的,这也是黎可第二次见到他。
“秀娃,你看我给你带苹果了,你不是最喜欢苹果嘛,快来吃哈。”男人用残缺的手将苹果一个个摆好,强压下哭腔说,“你也不等我,是不是还生我气呢?”
代猛摸着墓碑上的名字,继续说道:“那时候不是我不养你了,我是干野培了,现在养你外孙女,它比你小时候还凶,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它,一定会把它放出去,你放心。”
说完代猛揉揉眼睛站起身来,对黎可和秦国凡说道:“谢谢秦老师和黎医生。”
秦国凡拍拍代猛的肩膀:“不要太伤心,三秀也算脱离苦海了。”
代猛点点头。
一旁的黎可犹豫了半天,最后出于对秀果崽的关心还是忍不住地问:“代老师,我可以问问秀果崽现在怎么样了吗?”
说起秀果崽,代猛晒得黝黑的脸突然露出一排白牙笑说:“小崽子好着呢!整天上蹿下跳的,自己也会找笋找水,比它妈秀果野培时强多了。”
想起秀果的摆烂野培,黎可浅笑,吊车尾妈妈教出了个优等生女儿,看来秀果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野培组事情太多,代猛说了几句话后就忙着上山。
“野培真忙啊!”黎可喃喃道。
秦国凡接过话说:“不仅忙,还危险,野培圈为了还原自然环境,没有一条人能走的路,但他们还是需要每天上山巡圈,风雨无阻,而且山里潮湿,这些老家伙都一身的病。但也没办法,没人顶上来,他们就只能接着干。”
的确,野培团队里不管是代猛还是老谢,都是上了岁数的人,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黎可还真没见着几个。
于是她询问道:“除了风险,工资提高些会不会好点?”
秦国凡摇摇头:“野培工资是一线最高了,但预算只有那么点,钱要花在刀刃上,猫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在基层坚持下来的人靠得不是工资,而是热爱。饲养工作千篇一律,野培任务困难重重,动物病情又五花八门,即使工资再高他们也扛不住。”
听了这话,黎可悄无声息地叹口气,叶照远就是编外的饲养员,直到现在他工资勉强只能纳税,但像秦国凡说的一样,这里的饲养员大多都一样,工资不高却十分热爱着这份工作。
见黎可若有所思的模样,秦国凡反问道:“你呢?像你这样的博士生,会想留下来吗?”
黎可没有回答,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没有想明白,直到下班的时候,她也还在纠结着秦国凡的问题:留下来还是离开呢?
回去路过秀灵院子时,黎可不禁停了下来。此时秀灵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没了,依旧兴致盎然地吃竹子。
也许它永远都不会知道,熊猫就是这样,它们独立后便是我行我素,扎堆时有多亲热,分别时就有多决绝。
但黎可做不到这点。
在经历了大崽和三秀相继死亡的痛苦后,黎可感到有些难以承受。她不知道下一只离开的猫会是谁,但她知道肯定又是一场避无可避的煎熬。
留下来当然好,可以和叶照远在一起,可以和熊猫在一起,但却要去直面每一只熊猫伤病的瞬间,去承受每一只熊猫去世的痛苦,去封存每一只熊猫离别的记忆。
就像她经过三秀空荡荡的圈舍时,压根不敢有所停留,只要一停下三秀的影子就在眼前挥之不去。
它还坐在栏杆前,一手拿着窝窝头,一手拿着苹果,看见了黎可来,又如往常一般驱赶,它不喜欢兽医。
记忆越涌越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惹得黎可又一次泪水涟涟,她捂着脸蹲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索性离开吧。
黎可有了逃避的念头,但强烈的责任感却又不能使她下定决心。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手机跳出了几条信息。
是叶照远。
“谢哥刚给我说三秀的事了,你千万不要自责。”
看见叶照远的安慰,黎可有无数的话想跟他说,于是她快速地拨通叶照远的电话。
像是掐准了黎可会打过来一样,叶照远没等铃声响过一秒就接了起来:“黎可。”
熟悉的声音让黎可又忍不住崩溃,她哽咽着将心底所有的脆弱和无助袒露:“叶照远,我想救它们,想救大崽,想救三秀,想让它们回来。但我没有办法,我什么药都用了,但三秀……它还是没有醒过来,感觉就像是大崽那个场景重现一样,我拦不住它走……我太没用了……叶照远,我害怕,害怕下一只猫我也救不回来,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疼,看着它们走……我受不了了……”
在手机那头的叶照远听得心都揪在了一起,他知道黎可的遗憾和心酸。每只猫都会有生老病死的时候,饲养员可能一生不会历经太多离别,但临床兽医不一样,每个生命的终结都由他们经手。
生死一线,该有多强大的心脏才能坦然接受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流逝。
而他的黎可,现在正经受着这样的磨炼,向来骄傲的她该有多伤心才会说出自己没用的话。
“你等我,我马上过来。”
他连忙跨上摩托车,他要回到黎可身边。
听到叶照远拧油门的声音,黎可立马清醒了,她赶忙出声:“你别来。”
晚上夜路不好走,何况五月的天气说变就变,黎可实在担心叶照远骑摩托出事。
“别来了,我哭出来好过多了。”黎可擦干眼泪说。
见黎可坚持,叶照远熄了摩托没再说话。
手机里一直持续着静默,两人无声地聆听着彼此的呼吸,仿佛恋人就在身边。
叶照远望着漆黑的天,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笑,他们在同一片夜空下,却难以靠近。
不管是距离,还是心理。
三秀去世后一周,机构发布了讣告,意料之中,讣告引来了一堆网友的审判。
“才二十七岁的熊猫为什么就死了?你们是不是差别对待?”
“三秀前段时间看着还健康,怎么说没就没了呢?出来个人说清楚!”
“都七天过去了才发公告,你们早干嘛去了?”
“呜呜呜怎么办,我们秀灵没妈妈了!”
“饲养员和兽医吃干饭的是吗?会不会养啊!”
……
一时间机构各个平台都充斥着网友们的讨伐,当然也能看见有些零星的评论在解释。
“它是老年猫,有老年病的,讣告里不是说了引发癫痫嘛!”
“死亡后会有病理解剖,研究和检测不花时间吗?”
“三秀?不会是熊三秀吧!它来过我们医院做CT哇!”
然而这些评论被大量出现的极端发言淹没,谁也没看见。
为了保住摇摇欲坠的名声,领导最后又请回了摄像组拍摄。当刘导演再次看见黎可时,话里的挑衅意味十足:“哎呀黎医生,我又来了,这回不会赶我了吧!”
黎可心里狂骂领导层窝囊,表面皮笑肉不笑地吃着哑巴亏:“领导让我们支持刘导演的工作,哪里能赶你呢。”
听到黎可服软,刘导演得意地在圈舍里安排着各个机位。因为三秀的舆论,所以这次回康养区他们主要还是拍摄老年猫的状况。
刘导演也了解三秀去世的情况,所以对黎可坚持简化人员的想法也没有意见,只留下一个摄像师从头到尾拍摄所有的老年猫。
没有机位,没有麦克。
只远远地记录着老年猫们恬淡的生活。
另外刘导演还加了一个采访的环节,当天值班的饲养员和兽医都聚在一起,采访的问题只有一个。
怎么跟康养区的老年猫告别。
这个问题让在场所有人都怔了一下,怎么好好的就要告别了?
随即黎可心里有些不舒服,她理解刘导演想要达到宣传康养区的效果,但这种“送终风”的主题有些触她霉头。
兽医虽然是科学治疗,但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点“玄学。”
其他饲养员也都这样想,谁都没有开口,生怕自己乌鸦嘴就嘴到哪只猫了。
现场的寂静让大家都有些尴尬,陈姐见谁也不说话便第一个开口道:“我年纪大,我来吧。”
兴许是怯场,她不自在地清清嗓子说:“其实对于我来说,我没有特意地去跟它们进行告别,跟三秀也一样,我没有把跟它一起的时间当成最后一天来对待。因为我跟它有快乐的时光,我永远都会记得。
“三秀是只特别顽强的猫,它求生欲望很强烈,生病的时候它吃了会吐,但只要你喂它还是会吃。对黎医生也一样,以前它看见黎医生就要赶她,后来它都很配合治疗。它们这些老家伙虽然或多或少都有些病症,但它们也在努力地过好每一天。”
陈姐抽噎着继续说道:“就像晚春,它牙齿磨损很严重,我们会把竹叶竹秆磨成碎,然后拌成粥给它吃,还有观观、眠雪、华彩……这些老年猫住进康养区不是意味着它们只能等死了,它们仍然在顽强地生活,就算……就算最后它们会走,我陪伴过它们,我不会有遗憾。”
说出这句话时陈姐虽然泪流满面,但她嘴角却是带着笑的,那笑容告诉着所有人,她不遗憾,也不后悔成为康养区的饲养员。
黎可深深被陈姐这段话打动,也逐渐思考起自己的去处来,先前安慰自己抽身的理由在现在看来竟是因噎废食。
但兽医终究不是饲养员,面临的压力也不容小觑,自己真的能承受得住吗?
现在自己手边的论文已经完成了,黎可想着趁回校的时间好好想想自己到底该怎么做。
这段梦幻的实习经历,好像真的要结束了。
回校的行程确定得很快,黎可打完报告就风风火火地坐车去了机场,路上还不忘给叶照远报备。
“我回学校了。”
叶照远收到消息后,一颗心如坠冰窟,虽然黎可只是回学校,但他不确信她会不会再回来。
那天的分别,也许真就是最后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