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囚》南山止

6、醋意与月光奏鸣曲

　　风与匆匆离去的身影，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游枣的心头，不深，却持续地散发着隐痛。她在图书馆又呆坐了近一个小时，手里那本灰色封面的书，一页都没有翻过去。直到管理员的催促声响起，她才恍然惊觉，图书馆要闭馆了。

　　抱着书走出图书馆，晚风带着凉意，吹在她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闷。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仿佛这样能留住一点点刚才他留下的、虚幻的温暖。

　　回到宿舍，那罐萤火虫依旧在黑暗中散发着固执的微光。游枣看着它们，心里却没了前几日的甜蜜，只剩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萤火虫的光再特别，也照不亮他被别人一个电话就叫走的现实。

　　她点开手机，与风与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下午他问她是否在忙那里。他没有再发来消息解释为什么匆匆离开，也没有问她是否安全回到宿舍。这种理所当然的沉默，比任何解释都更让她感到自己的无足轻重。

　　接下来的周末，游枣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她强迫自己不去想风与，不去想苏晚，把精力都投入到复习和社团活动中。然而，那个人影，那个名字，总会在她放松警惕的间隙，悄然钻进她的脑海。

　　周一上午，有一节公共选修课《西方美术鉴赏》，游枣和林薇一起选了这门课。当她抱着书走进阶梯教室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排，心脏骤然紧缩。

　　在靠窗的位置，风与赫然坐在那里。而他身边，正是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苏晚。苏晚侧着身子，几乎半个身子都倾向风与，手指着摊开在两人之间的画册，正低声说着什么，笑靥如花。风与微微侧头听着，神情是游枣从未见过的专注与柔和，偶尔还会因为苏晚的话而露出浅淡的笑意。

　　那样和谐、亲密的画面，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名画，美好得刺眼。

　　游枣的脚步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枣枣，走啊，愣着干嘛？”林薇在后面推了她一下，随即也看到了前排的两人，声音顿时压低，带着点兴奋和了然，“哇，他们也选修这门课啊？果然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这四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游枣心上。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拉着林薇快步走到教室最后排的角落坐下，尽可能地远离那个让她呼吸困难的焦点。

　　整堂课，游枣都如坐针毡。教授在讲台上展示着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讲解着光影与情感的融合，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前排那对璧人的背影。

　　她看到苏晚偶尔会将自己手边的饮料自然地递到风与唇边，风与会就着她的手喝一口；她看到风与会细心地帮苏晚拂开散落到额前的一缕卷发；她看到他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和亲昵……

　　这些细小的互动，像无数细密的针，绵绵密密地扎进她的心脏。比起图书馆那次匆匆离去的电话，眼前这实实在在、无所不在的亲密，更具有摧毁性的力量。

　　他可以对苏晚做所有这些亲密的举动，却只送给她一罐只能存在于黑暗中的、冰冷的萤火虫。

　　醋意，像藤蔓一样疯狂地滋生，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窒息。她甚至恶毒地想，那罐萤火虫，是不是也是他为了安抚苏晚之外的其他“潜在麻烦”，而随手施舍的小恩小惠？

　　下课铃响，游枣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她不想再看到他们并肩离开的画面。

　　“枣枣，你等等我！”林薇在后面追着她，“你怎么了？跑这么快？”

　　“没什么，突然有点不舒服。”游枣头也不回，声音闷闷的。

　　她一路疾走，直到穿过大半个校园，来到一处僻静的小湖边，才停下脚步，扶着湖边冰凉的栏杆，大口喘着气。午后的阳光照在湖面上，波光粼粼，晃得她眼睛发疼。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在嫉妒。疯狂地嫉妒那个叫苏晚的女生。嫉妒她可以那样理所当然地拥有风与的温柔、关注和陪伴，嫉妒他们之间那漫长的、她无法参与的过去。

　　原来，靠近光源，不仅会被温暖，更会被它映照出的、自身卑微的影子所灼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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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游枣对着湖水平复心绪时，手机响了一下。她拿出来一看，竟然是风与发来的消息。

　　风与：下午有事吗？

　　游枣看着这行字，心里五味杂陈。他刚刚还和苏晚亲密无间地在一起上课，现在却又来问她有没有空？他把她当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吗？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怒气涌上心头。她手指用力地敲着屏幕。

　　游枣：有。社团活动。

　　她撒了谎。她下午并没有安排。

　　风与：哦。那下次吧。

　　他没有追问是什么社团活动，也没有表示任何遗憾，回复得干脆利落。

　　这种态度，让游枣更加确定了自己在他心中的无足轻重。他或许只是恰好有空，又恰好想起了她这个“熟人”而已。

　　她关掉手机，胸口堵得发慌。

　　接下来的几天，游枣刻意避开了所有可能遇到风与的场合。不去“隅角”咖啡吧，不去图书馆四楼，甚至绕开文学院和体育馆。她把自己投入到繁忙的学习和社团工作中，试图用充实来麻痹自己。

　　然而，有些相遇，似乎是命运刻意的安排。

　　周四晚上，游枣所在的动漫社有一个小型排练，地点在艺术楼的一间空闲琴房。排练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社员们陆续离开。游枣负责整理道具，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关掉琴房的灯，锁好门，独自走在空旷无人的艺术楼走廊里。走廊很长，灯光昏暗，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声在回荡，显得有些瘆人。

　　就在她快要走到楼梯口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隐约传来。琴声流畅而富有感情，弹奏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沉静、忧郁，带着月光般的清冷和哀愁。

　　这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牵引着游枣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地循着琴声走去。

　　琴声来自走廊尽头那间最大的、带落地窗的排练厅。门没有关严，虚掩着一条缝。柔和的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

　　游枣悄悄走近，透过门缝向里望去。

　　排练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中央那架黑色的三角钢琴。钢琴前坐着一个人，白衣黑裤，身姿挺拔，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练地跳跃着，那流畅而哀婉的乐章正是从他指尖流淌而出。

　　是风与。

　　游枣屏住了呼吸。她从未想过，风与会弹钢琴，而且弹得这样好。此刻的他，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也……格外孤独。那琴声里的忧郁，是如此真切，与他平日里那种冷静疏离的气质截然不同。

　　她看得呆了，也听得痴了。

　　就在这时，琴声戛然而止。

　　风与的双手停留在琴键上，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整个排练厅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噪音。

　　过了好几秒，他忽然抬起手，有些烦躁地用力按下一串不和谐的音符，刺耳的声音打破了之前的宁静美好。

　　游枣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不小心碰到了放在墙边的灭火器箱，发出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谁？”风与警惕的声音立刻从里面传来。

　　游枣心里一慌，转身就想跑。

　　但风与的动作更快，他已经起身拉开了排练厅的门。

　　四目相对。

　　走廊昏暗的光线下，风与看清了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那惊讶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像是被打扰的不悦，又像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游枣？”他微微蹙眉，“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们社团刚在这里排练结束。”游枣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做错了事被抓包的孩子，“听到琴声……就过来看看。对不起，打扰你了。”

　　风与看着她慌乱的样子，眉头渐渐舒展开，眼神恢复了平时的平静。“没关系。”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你……都听到了？”

　　“嗯……弹得很好听。”游枣小声说，这是她的真心话。

　　风与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点自嘲。“随便弹弹。”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排练厅里流淌出来的灯光，在昏暗的走廊地上划出一道明暗的分界线，他们各自站在界线的一边。

　　“你……”游枣鼓起勇气，想问问他刚才琴声里那浓得化不开的忧郁是因为什么，是想问他和苏晚……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她以什么立场问呢？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宿舍吧。”风与却先开口，打断了她未成形的询问。他没有给她探究的机会，一如既往地，用礼貌的疏离，关上了通往他内心世界的大门。

　　“……好。”

　　回宿舍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月光皎洁，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游枣偷偷看着走在她身旁半步远的风与，他恢复了平时那种沉静的模样，仿佛刚才在钢琴前那个流露出脆弱和忧郁的人，只是她的幻觉。

　　《月光奏鸣曲》的旋律还在她脑海里回荡。

　　那清冷的月光，是否也照见了她此刻的心情？而他那琴声里的哀愁，又究竟为谁而起？

　　她发现，她一点也不了解他。她所看到的，或许只是他愿意展示给她看的，很小的一部分。而更多的，比如他与苏晚之间真正的羁绊，比如他内心深处的情绪，都隐藏在那片她无法触及的、被“灯光”覆盖的星空之后。

　　这份认知，让她感到一阵无力的悲伤。

　　送到宿舍楼下，风与停下脚步。

　　“进去吧。”

　　“嗯。”游枣点点头，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

　　风与还站在那里，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影，看不清表情。

　　“风与，”她轻声说，“那首曲子……真的很好听。”

　　风与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晚安。”

　　“晚安。”

　　游枣转身上楼。她知道，今晚的相遇，以及那首《月光奏鸣曲》，连同体育馆、图书馆、选修课上的画面，都将成为她心底新的、更加复杂的结。

　　醋意并未消散，却又混杂了更多难以言喻的心疼与困惑。

　　他像一首旋律复杂、充满了不和谐音阶的乐章，她试图去聆听，去理解，却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乐理都尚未掌握。

　　而飞蛾，在扑向火光时，是否也曾试图去理解火焰为何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