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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沉默与肖邦的雨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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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雨,仿佛将一切都冲刷得模糊不清,连同游枣的心。风与在出租车里那片刻的失控与最终的沉默,像一根鱼刺,卡在她的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不一样”这三个字,时而让她心底泛起一丝卑微的窃喜,时而又像警钟般敲响,提醒她这“不一样”背后可能隐藏的、她无法承受的复杂与危险。
她不再主动联系风与,仿佛在赌一口气,又像是在用这种笨拙的方式保护自己那颗已经布满细碎裂纹的心。风与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疏离,竟也配合地保持着沉默。两人之间的聊天界面,停留在了生态园活动那天他发来的“我送你”之后,再没有新的消息。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最初,没有樱花糖,没有萤火虫,没有露天电影,也没有月光奏鸣曲。游枣重新将自己埋进书本、社团和与林薇的插科打诨里,试图用忙碌填满所有空隙,不让那些纷乱的情绪有可乘之机。
只是,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便难以戒除。她还是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白色的身影;还是会不自觉地走到图书馆四楼,在A37书架前驻足;还是会在那条樱花大道上,看向那棵他曾站立过的树,尽管此时已是绿叶成荫,不见芳华。
这天下午,游枣独自在“隅角”咖啡吧赶一份社团策划案。她特意选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背对着门口,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就在她专注于屏幕时,身边的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游枣以为是拼桌的陌生人,并未在意,头也没抬。
直到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
“介意我坐这里吗?”
游枣敲击键盘的手指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缓缓抬起头,对上了风与那双深邃的眼眸。
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依旧平静,仿佛之前那场雨夜的尴尬与失控从未发生。
“……不介意。”游枣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她迅速低下头,假装继续看屏幕,但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此刻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了。
风与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从帆布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几本书,也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小小的方桌,两人各据一方,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却与之前那种静谧的陪伴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充满了未言之意和微妙张力的沉默,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两人之间拉扯,紧绷得让人喘不过气。
游枣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像一块磁石,不断干扰着她的注意力。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清爽的皂角香气,这味道让她心慌意乱。
她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他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偶尔在触摸板上滑动,侧脸线条流畅而安静。他怎么能如此平静?仿佛那天在出租车里按住她手的人不是他,仿佛那句引起轩然大波的“她不一样”不是出自他口。
是因为……她真的“不一样”到,可以让他如此轻易地忽略和遗忘吗?
一股莫名的委屈和怒气,混杂着连日来的酸涩,在她心底翻涌。她“啪”地一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动作大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风与从屏幕前抬起头,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询问。
“我……我先走了。”游枣避开他的目光,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游枣。”风与叫住了她。
她的动作一顿,却没有回头。
“今晚……艺术学院音乐厅,有一场小型的钢琴独奏会。”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无波,“曲目里有肖邦的《雨滴》前奏曲。”
游枣的身体僵住了。雨滴……他是在暗示什么吗?
“如果你有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可以去听听。票,我放在这里了。”
她听到极轻微的“嗒”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面上。
然后,是椅子被拉开的声音,和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游枣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过身。桌面上,安静地躺着一张淡蓝色的门票,上面印着“艺术学院音乐厅”和“肖邦作品赏析之夜”的字样。
他这是什么意思?道歉?示好?还是……又一次心血来潮的“施舍”?
她盯着那张票,内心天人交战。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应该彻底远离这个给她带来太多不确定和痛苦的人。但情感却像一只被囚禁已久的小兽,疯狂地撞击着牢笼,叫嚣着想要靠近那点微弱的光亮,哪怕那光亮可能再次灼伤自己。
最终,情感再次战胜了理智。
晚上七点半,游枣还是出现在了艺术学院音乐厅的门口。她穿着一条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像一只犹豫不决的蝴蝶,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才捏着那张已经被手心汗水微微浸湿的票,走了进去。
音乐厅不大,但座无虚席。灯光暗下,只有舞台中央那架三角钢琴沐浴在柔和的追光中。游枣找到自己的位置,是在中间靠后的地方,并不显眼。
她刚落座,就感觉到身旁的空位有人坐了下来。熟悉的清爽气息传来,让她浑身一僵。
是风与。他就坐在她旁边。
他没有看她,目光直视着舞台,仿佛只是巧合地坐在了这里。但游枣知道,这不是巧合。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两人就像咖啡吧里那样,沉默地并肩坐着,等待着演出的开始。
音乐会开始了。一位年轻的钢琴家上台,鞠躬,落座。指尖落下,悠扬的琴声流淌出来。
一首接一首的肖邦作品,夜曲,圆舞曲,练习曲……或忧郁,或华丽,或激昂。游枣对古典音乐了解不深,但也能感受到那些旋律中蕴含的丰富情感。她偷偷侧目看向风与,他听得很专注,昏暗的光线下,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清晰,眼神深邃,仿佛沉浸在了另一个世界里。
终于,报幕员说出了那个曲目——《雨滴》前奏曲。
钢琴家的手指在琴键上奏出持续、均匀的单一音符,模仿着雨滴不断落下的声音。在这单调而执着的“雨滴”背景上,一支忧郁而优美的旋律缓缓展开,如同在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内心深处无法排遣的哀愁与思念。
游枣的心,随着那持续不断的“雨滴”声,一点点揪紧。她想起了那个雨夜,想起了出租车里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温热而潮湿的触感,想起了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和最终归于的沉默……
这首曲子,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那段被她刻意压抑的记忆闸门。所有的委屈、困惑、心酸,以及那一丝不甘熄灭的期待,在这一刻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感觉到眼眶一阵发热,急忙低下头,生怕被身旁的人看见。
持续的“雨滴”声,像敲打在她的心上,一下,又一下。
就在这时,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忽然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盖住。
游枣浑身猛地一颤,几乎要惊叫出声。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风与。
他依旧目视着舞台,仿佛全神贯注于音乐,但他放在她手背上的手,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度和温度,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用这个无声的动作,仿佛在回应那晚出租车里未尽的言语,在回应这首《雨滴》前奏曲里弥漫的、无法言说的情绪。
游枣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他们交叠的手背上,冰凉的,却瞬间被他手心的温度所蒸发。
她没有抽回手。
音乐在继续,雨滴声不绝于耳。在无人注意的黑暗角落,在肖邦忧郁的旋律掩盖下,他们的手,就这样静静地交叠在一起。像两个在雨中迷路的人,终于找到了彼此,暂时依靠,汲取着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和慰藉。
这一刻,没有言语,没有解释。只有音乐,只有雨滴,只有手心传来的、真实而滚烫的温度。
游枣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沉溺在这片刻的、偷来的宁静与靠近之中。
她知道这很危险,知道这或许只是他另一种形式的沉默和逃避。知道雨终会停,旋律终会结束,紧握的手也终会松开。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首《雨滴》前奏曲响起的几分钟里,她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是能够触碰到他那片被“灯光”覆盖的星空下,一丝真实的情绪的。
哪怕这只是幻觉,她也心甘情愿。
飞蛾扑火时,想必也是怀着这般悲壮而虔诚的心情。
旋律渐渐走向尾声,那持续不断的雨滴声也慢慢减弱,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音乐停止,掌声雷动。
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带着一丝留恋般地,松开了。
光亮重新回到音乐厅。
游枣迅速擦干眼泪,低下头,不敢看他。
风与也没有看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只是一场梦。
音乐会结束了。人群开始退场。
游枣站起身,低声说:“我先走了。”
这一次,风与没有挽留。他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游枣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音乐厅,将那片还残留着他手心温度的空气,抛在了身后。
外面的夜空,晴朗无星。
那场雨,似乎只下在了那首曲子里,只下在了……她的心里。
而那个沉默的握手,像一枚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它什么也没有改变,却又好像……改变了一切。
她不知道,这是结束,还是另一个更加曲折、更加痛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