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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四章 风中微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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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仅莱伊特。
还有柏洛雷茨,珊宁拓,彻莱明特,普罗卡约特,希森克洛,琳诺瓦,文塔维娅,维琳丝。
西尔维娅知道,在将来,他们都有可能与她渐行渐远。
因为,每个人追求的生活和自我,都与她追求的不一样。
有时候,让好友渐行渐远的,不是尖锐的矛盾或可悲的误会。
而是选择。
每个人的选择会将他们带到不同的道路和人群。
再往后,是不同的地域和场合……
忙于经营自己的那个选择,分给朋友的时间就会少。
于是,情谊就变得淡薄……
“我想要这样活着,我是这样的。他们那样活着,他们是那样的。”
“我的朋友有一些和我想法更像,有一些则更不像。”
“我同样爱着他们。”
西尔维娅平静而骄傲地对自己说。
并扬起黑色的风衣和长裙,缓慢地、大步地走。
穿过银柳园下的长廊。
其实,她很清楚。
十三岁的自己,一身黑色衣裙。
自以为修长,实则就是个阴沉着脸一身黑的冻矮子。
但她不介意自己是这样的。
新年之后的第三个昼时段,冬夜凋零。
春风清冽,寒意尚存。
又有音乐节。
地点不在埃斯卓斯森林,而在湖边草甸。
这次来的乐团不是“埃斯卓斯回响”,而是“神庙嫩枝”。
这名字当然体现了对生命和季节循环的期待。
但西尔维娅认为它太刻板了。
西尔维娅又是和希森克洛一起来的。
目光所及,前后左右,少年少女们都头戴花环。
铃兰,碎星草,淡粉的早樱葛,南风之心。色泽柔婉。
这季节,自然界中还没有这些花。
所以,这些都是温室品种。
女孩们的素色长裙外罩着规整的灰布围裙,边角绣着家族徽记的变体花纹。
这装扮是旧俗,象征春季的劳作和野望。
流转到这个时代后,被改造得太过整齐划一。
像绝不会出错的草木熏香。
舞台搭得很简洁,甚至有些潦草。
几根漆成白色的木柱,撑起遮阳的浅金色薄纱。
几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披着仿古的亚麻白长衣,头上挂着花环,肩上坠着珠链,烟雾紫色、尘土灰色、幽深木色的头发和银丝柳的柳枝编在一起。
他们一边弹琴,吟唱,一边绕着场地缓慢、优雅地行走。
四面八方,年年月月。
所有的元素,所有的景象和声音,仿佛都在说:“我们是薇雅族。”
西尔维娅习惯了这种感觉。
甚至于感到有些厌恶。
厌恶的原因在于,这个声音不仅仅是在表达自我:“我是薇雅族。”
更像是在对聆听者们絮絮不已:“你是薇雅族。你们是薇雅族。你们永远只是薇雅族。”
而且,“是薇雅族”这件事有什么不好吗?
“薇雅族”有美丽的亚麻白长裙,清香四溢的竖琴曲,典雅悠长的诗歌,群星灿烂的先哲,庄严的神殿——
“所以,生而为一名薇雅族,是一件很美丽很浪漫很幸福的事。”
这个声音——竖琴的声音,吟唱的声音,古典服饰的声音,宴会厅的声音——对西尔维娅说。
——真的很浪漫吗?
西尔维娅情不自禁地在心里反驳。
她的眼前浮现了蘼芜线,线的另一边,在粗布上摆开星图的老妇人。
那和浪漫不沾边。
却叙说着有关“真理”“真相”的事情——真正的薇雅族古代星图。
——而且,如果我生来不是薇雅族,而是陶俑,雪碎,人类,或青梢呢?
——这些人会如何生活?他们也整天听一些没有意义的循环往复的音乐吗?
希森克洛眺望着人群。
西尔维娅也有些索然无味。
上一首曲子是关于两位少女因一只走失的素魄而寻觅、惆怅并和解的。
上上首则用重复的、欢快的曲调细细描摹烹煮苍露果的过程。
现在这首则是关于篱笆下的南风之心、少女的胭脂、少年的弓箭和鲜血的。
——古代的薇雅族女战士明明也是背弓箭的。她们也上战场,也洒鲜血。
西尔维娅在心里抱怨。
就在她准备将注意力完全放空时,乐声起了变化。
并非乐器或调式的骤变,而是一种气氛的侵入。
有关南风之心和胭脂的温馨余韵未散,新的前奏已来临。
依旧是泠观竖琴与雀顾竖琴的合奏,伴着昏杳鼓。
但竖琴的拨弦不再是圆润的颗粒,反而带上了一种细微的、干裂般的脆响。
鼓声则压低了。
沉重,空旷,顾忌,仿佛从遥远洞穴口吹来的脚步声。
接着,一个从未听过的沉静女声响起。
不甜美,不柔婉。
平平淡淡,像是在叙述故事一般。
“冰层是逝去夏季的遗嘱,”
西尔维娅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行囊里只有一块暖岩在发光。”
暖岩。
既藏身荒野,又可制作为华美灯具或镶嵌物,装饰在宴会厅的天花板和小雕像上。
西尔维娅从未见过暖岩的原石。
但书本告诉她如何在荒野里辨别暖岩。
“在风抹去一切之前,要找到纹铁的标记。”
“在那里,冻土会松开禁锢,露出一线蕨草的绿梢。”
西尔维娅皱着眉仔细聆听。
这是隐喻吗?
将跋涉比作人生?
歌者的声音过于平淡了,甚至有些冷酷。
这种声音不像在讲隐喻。
它好像只是在讲述。
讲述在冰原寻找生机,用骨针缝合衣缝,倾听冰内水流声判断安危。
讲述在暴风雪来临前压住帐篷边缘的每个绳扣。
西尔维娅感到一阵陌生的寒意。
以及,寒意之下,某种更具冲击力的东西——
兴奋。
残忍。
清醒。
这个世界不一定是诗意的。
不一定像南风之心、苍露果和素魄的诗行里所说的那样,美丽、丰饶、纯洁。
世界上有很多地方、很多季节都被寒风和冰雪占据。
而在这些时空中,仍有生命决定前行。
在没有胭脂、篱笆、调料和苍露果的地方,依靠具体的知识、器物,以及自己的判断,继续生存下去。
歌曲止歇。
西尔维娅仍在出神。
心跳得像杂乱无章的昏杳鼓。
或者说,像风雪中的脚印——
有人认真听这首歌吗?
西尔维娅四处张望。
希森克洛走向一个和柏洛雷茨差不多漂亮的女孩子,正在搭话。
另一个和柏洛雷茨一样漂亮的女孩站在西尔维娅身后。
西尔维娅回头看时,和她对上视线。
“这首歌——”
西尔维娅迟疑着开口。
“节目单!”
女孩忽然指向舞台一侧,
“那里有节目单!好像是放在那张桌子上!”
“谢谢!”
西尔维娅飞快地溜走。
穿过人群,穿过尘土灰色的围裙和随风飘摇的银丝柳枝,穿过草木调的熏香。
西尔维娅冲向舞台一侧。
然而,在她靠近那张幽深木质的、摆着花瓶和雾焰的礼仪桌之前,一切争吵声阻止了她的脚步。
是霍莱瑟教授和理事的赛欧林西先生?
霍莱瑟教授是古典音律学和高年级礼仪实操课的任课教授。
“——‘冰上行者的纪事’?怎么回事?”
霍莱瑟教授埋怨道。
“春季音乐节的任务是展现春日雅趣,抒发感激之情,不是吗?这首东西是雪碎族的调子,对吧?既低俗又粗野,真不像话!”
赛欧林西先生向来笑眯眯地应对各种象征性的和实质性的怒火。
“是雪碎族的歌曲,没错。不过,教授,孩子们确实不能只听我们薇雅族的歌。每次音乐节都会有那么一两首异族曲调,这也是学校要求的,对不?去年冬季甚至请来了陶俑族的乐团呢。让他们通过歌曲认识这个世界的多样性,这无伤大雅,而且是大势所趋呀。”
“是歌曲品味的问题!”
霍莱瑟坚持自己的愤怒,
“高雅,尊敬的先生,要高雅!我们教育的孩子全都来自名贵的庄园,他们在宴会厅里喝巉岩酒,在雾焰下学古典诗歌,长大后成为商人、学者、庄园主。这种下三滥的曲子把生存的狼狈摊开了到台面上来讲,真不像话!舞台上还挂着仿古的素魄轮羽织锦呢!”
赛欧林西的笑容挂得稳稳的,“霍莱瑟教授,您说得对。曲目单上原本确实没有这首歌。这是今天的年轻艺术家们自己临时加上的曲目,说是一种融合尝试。”
“未经报备就加入不合时宜的东西,真是糟糕的尝试!”
霍莱瑟的音调又拔高了一些,
“我得去找他们领队的谈谈,这简直是对音乐节主旨的蔑视!”
“千万别!”
赛欧林西的笑脸终于挂不住了,且紧张地瞟向四周,
“这个乐团——领队那个姑娘,是……是圣贤庄园的长女。主唱的家里跟矿业行会关系匪浅……咳,都挺有背景的。年轻人嘛,追求点新奇……”
“有背景就能这么没分寸吗?”
霍莱瑟教授的声音微微发抖,
“艺术的神圣性难道是有背景就可以玷污的吗?”
“或许……或许协会那边,之后会有所评议和处置……”
理事先生的声音含糊下去。
西尔维娅停在几步之外。
决心不触这个霉头。
况且,照赛欧林西的意思,节目单上也没有这首歌。
“神庙嫩枝”……西尔维娅以前没怎么注意过这个乐团。
看来,他们会吸收雪碎族的传统歌谣……
以及,雪碎族的传统歌谣会涉及这些内容——风雪,暖岩,蕨草。
通过这首歌,西尔维娅像隔着棉花触摸冰块的盲人一样,触摸到了一点雪碎族的生活和思虑。
虽然只是遥远、模糊、短暂的一处,但总比没有强。
不同于薇雅贵族的养尊处优和柔和、顺从与圆滑。
他们直面暴风雪。
西尔维娅回到原来的位置。
音乐节还在继续。
下一首乐曲已进行到中段。
甜美,柔和,如同春日阳光和纱裙薄布。
通过幻想,西尔维娅又在触摸那遥远的未知的荒原和冰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