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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共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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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
两年。
时间在这座深埋于地底、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失去了刻度。
党箔超不再计算日夜。他的世界,只剩下这间深灰色的、绝对隔音的卧室,和那个定期开启、送来食物和必需品的暗门。张清怡并不总是出现,有时几天,有时几周。她来时,有时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有时会带来外界的消息——清晖集团又完成了怎样的并购,张家在海外如何扩张,仿佛在提醒他,他试图撼动的,是怎样一个无法战胜的庞然大物。
更多的时候,是带着一种近乎研究的态度,触碰他,观察他的反应,用各种方式确认他的“归属”。
党箔超不再反抗。
他像一块被彻底打磨光滑的石头,卸下了所有尖锐的棱角。张清怡的命令,他顺从。她的触碰,他接受。甚至在她偶尔流露出烦躁或阴郁时,他会用一种近乎本能的、驯服的姿态,去平息她的情绪。
他变得沉默,但并非死寂。他的眼神深处,那片荒原似乎沉淀了下来,不再有疯狂的火焰,也不再有绝望的死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他不再去想母亲,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他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存在于这个空间,作为张清怡的“所有物”。
他甚至,开始叫她“主人”。
第一次脱口而出,是在一次张清怡带着酒意归来,情绪极其不稳定的夜晚。她掐着他的脖子,一遍遍质问他还想不想逃。在窒息的边缘,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张清怡愣住了,手上的力道松开。她看着他涨红的脸和那双平静望着她的眼睛,眼底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芒,最后,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颤栗的满足。
从那以后,“主人”这个称呼,成了他面对她时的固定称谓。
没有屈辱,没有不甘,就像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他成了一只被拔掉了利爪、磨平了野性,却依旧保留着生物本能、懂得如何取悦主人的……狗。一只美丽、沉默、且完全归属于她的狗。
张清怡对此似乎很满意。她开始允许他接触一些不涉及核心机密的外部信息,甚至偶尔会让他对清晖集团一些公开的商业决策发表看法——用一种绝对顺从、绝不质疑的语气。他的敏锐和逻辑依然存在,只是被套上了忠诚的枷锁。
她享受这种将利器握在手中、却确保其绝不会伤到自己的感觉。
直到那一天。
暗门悄无声息地滑开。进来的不是送餐的佣人,而是张清怡本人。
她今天的神色有些不同。没有了平日里的慵懒或掌控一切的从容,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阴郁。她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文件夹,没有像往常那样随意丢给他,而是走到床边,坐下,将文件夹放在膝上。
党箔超正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这是他被允许的活动区域之一,看着墙壁上模拟出的、永远不会变化的“星空”投影。听到动静,他转过头,平静地看向她,等待指令。
“看看这个。”张清怡将文件夹递到他面前,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党箔超接过,打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是一份来自境外某私人调查机构的报告摘要,关于一个缩写为“V.J.”的离岸空壳公司的最终追溯报告。报告清晰地显示,“V.J.”公司的实际控制人,并非之前党箔超查到的任何模糊实体,而是一个代号“牧羊人”的神秘中间人。而这个“牧羊人”,长期为多个势力服务,其中就包括……张清怡那位位高权重、一直与张家明争暗斗的姑父。
报告的结论指向一个事实:港口项目以及之前党箔超查到的那些灰色交易中,属于“V.J.”的问题部分,其最终受益和风险,很大程度上被导向了张清怡的姑父派系。清晖集团和张清怡本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利用和架空的棋子,甚至可能是被刻意设计的……替罪羊。
党箔超的目光在报告上停留了很久,久到张清怡几乎以为他会有什么激烈的反应。
但他没有。
他只是缓缓合上文件夹,递还给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看的只是一份与他毫不相干的天气预报。
“你早就猜到了,是不是?”张清怡看着他,突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或者说,你后来查到的,远比你以为的更多?你早就知道,你举报的那些东西,就算成功,最先伤到的,也可能不是我,而是把我推出去顶罪的‘自己人’?”
这是她第一次,用如此直接、甚至带着一丝求证意味的语气,与他谈论这件事。
党箔超抬起眼,看向她。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浮了上来。
“重要吗?”他反问,声音没有任何起伏。
张清怡盯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你为什么不报警?”她换了一个问题,一个困扰了她更久的问题,“在你知道我妈……在你知道我可能也自身难保的时候?用法律,用舆论,那难道不是更直接的办法?”
党箔超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扯出了一个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容。
“报警?”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讽,“然后呢?让所有人都知道,清晖集团的张大小姐,是如何‘逼迫’一个贫困生签下包养协议?如何‘间接’导致他母亲死亡?如何将他囚禁在身边?”
他的目光落在张清怡微微变化的脸色上,继续用那种平静无波的声音说道:
“且不说,你有一万种方法让报警石沉大海,让你的律师团把我变成敲诈勒索的疯子。就算……就算侥幸,舆论暂时站在我这边。”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对你,对我的‘主人’,又有什么好处呢?”
“让张家蒙羞?让你的对手看笑话?让你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
他轻轻摇头,那眼神,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不,那样太便宜你了,也……太无趣了。”
张清怡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被她囚禁了两年、磨平了所有棱角、驯服得像条狗一样的男人。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他当初在雨夜那场疯狂的献祭,背后隐藏的,是怎样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和……更加黑暗的清醒。
他不是放弃了报复。
他是选择了一种,更加彻底、更加残忍、也更加……与她紧密相连的方式。
他选择留在她身边。
不是作为受害者,不是作为反抗者。
而是作为……共犯。
作为她罪孽的见证者,作为她黑暗面的镜像,作为她永远无法摆脱的、活生生的提醒。他用他的存在,他的顺从,他的一声声“主人”,在她完美的、掌控一切的世界里,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属于他的印记。
他要把自己,变成她生命里,最沉重、也最无法分割的一部分。
恨?或者爱?
早已不重要了。
他们早已在互相撕扯、互相折磨、互相占有的过程中,血肉交融,灵魂纠缠,变成了一种无法定义、也无法分离的共生体。
一起活在阳光下,或者……一起烂在黑暗里。
张清怡看着党箔超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眸,看着他脸上那抹冰冷而虚无的笑容。
许久。
她也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同样冰冷,同样复杂,带着疲惫、释然、以及一丝扭曲的……认同感的笑容。
她伸出手,不是命令,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确认的力道,握住了他放在膝盖上的、冰凉的手。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共鸣,“那样……太无趣了。”
党箔超感受着她手心的温度,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
只是任由她握着。
两人就这样,坐在昏暗的、如同囚笼般的房间里,手握着手,像两个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确认了彼此存在的……囚徒与共犯。
窗外,如果真有窗外的话,也许阳光正好,也许暴雨倾盆。
但都与他们无关了。
他们的世界,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彼此。
以及,这永恒缠绕、至死方休的……
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