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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叫声师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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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令雪修为受制于覆水,无法完整变回兽身,尽管如此,连砸康乐坊的场子也只抡着拳头就上了。
她并不畏惧伤痛和死亡,常常随心所欲顺着心意做事,现在打定了主意,拖着浸得湿红的长毛,所过之处沉闷的撕裂声与重物的坠地声交杂,从这里走到那里,杀到尽头,和同样满身染血的应寒狭路相逢。
剑锋犹利,他似乎不是冲着这群妖兽,衣袍和暴露在外的手上有其他兵器划出的痕迹——他大抵在斩杀那些祭生剑灵,这同样是应璋的目的。
令雪停下步伐,唤道:“应寒。”
离火白虹剑剑气肆虐,他眼白有血,不知道从哪里染来,神志不清,满目杀意。
而后再次对她刀剑相向。
令雪现在的力量应付他已经足够,但因为不想伤他,刻意收敛,只能和他缠斗,难免束手束脚。
理智全无的应寒半点分寸都没有。
她急急避开已至跟前的剑锋,脸上泛起一阵灼痛,只想着幸好没有割到眼睛,又想他怎么总这么棘手。
一道人影凭空出现,挡在她身前,被削去半条手臂,仍旧岿然不动。
令雪用鼻子拱他:“沉华,让开。”
沉华却颤抖着拥抱她,熟悉的法力倾泻而出,他对她说:“我送你入应寒心神……叫醒他。他再继续下去,我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和他同归于尽。”
无杂色的白由内而外朝四周铺开,令雪霎时觉得脚下触感变换,眨了眨眼,周遭废墟突兀消失。
她站在草地上,桃林中,春日明媚的光映得大片山桃花艳丽无匹,不远处拱角亭里,一名华服冠玉打扮的少年腰佩长剑,手握书卷,正在缓缓翻动,眼帘微垂,眉目清晰。
不过是静静坐在那里,就显出一股独一无二的矜贵劲来。
令雪头一回见到他这种样子,像看什么稀奇的猴子似的看他,慢慢靠近,猛然张牙舞爪大喊一声:“应寒——”
应寒不由自主拍案而起,拔剑出鞘,视野里猝不及防多出个满身血污、面目被烧得模糊的陌生女子,他陡然一惊,眉心蹙起,警惕道:“你是谁派来的?”
她露出些疑惑,反而横眉立目,凶恶道:“混蛋,你又发病了!别躲在那做乱七八糟的白日梦!”
“胡言乱语。”应寒沉声斥责,扬声呼唤,“亲卫……”
不等他嚷出口,令雪手脚并用爬过书案把他按倒在地,手压着他的胳膊,腿抵着他的大腿,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叫什么,叫什么,你好烦。”
应寒大惊失色,竟然被她的举动气到脸都涨红,甚至瞪圆了眼:“无礼!无礼!”
“乌鸡?我不是乌鸡。”令雪嫌他胡言乱语,横着胳膊压在他胸前,另一只手直接捂住他的嘴,“你听我说,你现在脑子不清楚,给我敲两下就好了,没事的我会轻一点……等我把你敲醒了你就不会赖在这里了……”
令雪用脑门朝他发出沉重一击,应寒愤怒地被撞昏过去,她茫然地抬头看看,发现天还是天,天上的云也没动,她还在这,一时想不明白。
叫醒……叫醒?
不是这种叫醒吗?
令雪脸发痒,忍不住伸手挠挠,指缝卡了血,她有点难受,拽着应寒的衣领把他拉起来,粗暴地晃醒了他:“这个方法不行,快点,我们再试试别的。”
应寒怒吼:“够了!”
令雪发现他真的生气了,缩起脖子左顾右盼假装忙碌:“好绿的草啊。”
“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什么赤石?”
局势急转直下,她被提起来带走了。
应寒熟稔离开桃林,穿行于宫殿之间,令雪四下张望,对漂亮的琉璃瓦很感兴趣,她很轻松地猜到这是他还作为人活着的时候,对应氏王宫审美深表认同,认为十分大气,决定要抄下来自己用。
脏兮兮的令雪被他怒气冲冲拎进寝殿,放下的动作却和他表情不相称,令雪坐在他床榻上,环视一圈,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你怎么老想着这回事。”
他不明所以,转身片刻,回来时拿着一块布巾,见令雪乖乖待着,冷哼一声,高傲地伸手准备帮她擦脸,猝不及防被抓住,跟她十指紧扣,没反应过来,唇上就多出了陌生的触觉。
应寒无法抑制地战栗起来,令雪自顾自舔了他一口,咂咂嘴,安抚道:“可以了吧。可以醒了吗?”
“不知羞耻——”
这句话像惊雷一样在殿内炸开,令雪无辜地盯着他羞愤欲死的样子:“装什么清白,整天按着我干那事的不是你吗?床都塌了两回,睡觉也非要挤着,还说什么里面暖和。多活几百年,脸皮就能变厚吗?你从前原来是这种样子。”
“你怎能空口无凭污蔑我?!”应寒不可置信地听着她嘴里的污言秽语,“我清清白白!”
令雪伸手摸了摸。
令雪了然地抬眼瞅他。
这下他好像真的想拔剑自尽了,紧抿着薄唇面色青红交加倒退两步:“你……你……!”
应寒仓皇逃离。
令雪拾起他甩到桌上的布巾,对着镜子把血擦干净,伤口长了七成好,看着不怎么吓人,她不大明白他怎么这副见鬼的态度,把耳朵里干涸的血也擦干净,出门找他。
连廊很长,令雪走了很久,尽头有另一座殿,她站在门旁,目光落到里头。
应寒跪伏着,面朝一个女人。
她戴着冠冕,玄衣缀了金纹,嗓音温柔沙哑,眸色沉如潭水:“我信你。”
“母亲。”
应寒轻声许诺。
“愿为三尺青锋,屠尽人世不仁。”
安宁寂静的王宫如同被焚烧的画卷,一寸寸化为灰烬,从虚空中剥落,显露出炽烈的本象。
令雪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偌大的剑池,被里边幽蓝的火焰热出汗来。
剑池旁面熟的人和应寒站在一起,她迟疑道:“终同善?”
这里的终同善对令雪视若无睹,应寒则将视线转向了她。
他看清令雪容颜,怔了怔,忽然问她:“你究竟是谁?你并不是世家派来刺杀我的人……”
令雪扬起下巴:“不觉得我似曾相识吗?”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侧身踏入剑池。
“不觉得。”
终同善在这时开口:“殿下,九幽离火焚骨灼魂,即便你当真能忍过铸炼,复生于剑,也要永受苦楚。”
“我甘愿。”
“陛下辞世后,你要凝实本心,免于溃散天地。”
“我知晓。”
令雪安静地坐在剑池边台阶上,双手托着下巴,认真注视着他。
要不畏烈火灼痛,即使身躯化为灰烬,心念仍不能动摇。
她知道,他的确做到了。
应寒作为人的一生结束得很仓促,死时大概只十七八岁。
活之后又是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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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雪渐渐看见了。
作为祭生剑的应寒,像前世她不择手段地屠杀妖族吞食妖丹抢占地盘时,双手染尽血腥,在夜色里不断屠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变得麻木,冷漠。
他砍人头颅的举动不大熟练,旁人的脑袋滚到他脚下,他只会抿着唇抬脚避开,就算努力不看,不听,恐惧的眼神和绝望的呼嚎也萦绕在脑海。
他的母亲赞扬他,他的胞弟崇敬他,他在为长洲安定斩断罪孽,铲除世家,却除不尽自己心中罪孽。
令雪无言跟在他背后,目睹那些场景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拢出一张细密而沉重的网,将他仔细缚住,热血与烈火焚烧着他新生的灵体。
人世日渐平静,他送君王更迭,独自坐在桃林亭下,旧书置于眼前,无论如何咀嚼不下半个文字。
他终于痛苦地倒在那张残破的书案上。
杀欲横生,应寒似乎有所察觉,向自己臂膀挥剑,却被一双温热的手阻拦,那双手环在他臂弯,他的目光在令雪面庞逡巡,他又问:“你是谁?”
她仰头啄他脸颊,这让他感到一阵奇异的痒意。
令雪笑起来很容易让人不自觉亲近,她的神态带着纯粹的、无善无恶的平静:“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
“应寒,我记得你,我认得你,我喜欢你,那就够了。”
令雪离他这么近,他们气息交缠,应寒几乎陷入她宝石般璨然的双目里,痴痴凝视着她。
“我可以做你的本心吗?”
他忽然紧紧拥住她,像要将她揉进骨血,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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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雪拍了拍他的背,毫无防备听他道:
“叫声师兄来听听,你要什么都可以。”
她诧异地望他,蓦然与他对视,应寒带着笑意催促:“叫声师兄。”
令雪飞快唤了句师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被他拉扯着挨到一块继续亲嘴,声音比之终同善和明珠更为黏腻,不过令雪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过分。
桃林在落花,天地逐渐化入苍白虚空,此方世界,余下纷纷扬扬的桃花瓣。
要离开了。
“其实你闹着要用生息术那天,我硬了很久。”他恬不知耻地坦言,“偏偏你晾着我,转头就跟师尊跑,我真觉得你没心没肺,无情至极。”
她露出牙酸的表情:“应寒,你的脸皮真的变厚好多,我能铲掉三斤墙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