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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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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三天,对秦术而言,并非外界想象中的知识博弈与命运转折,而是在疼痛的潮汐、药物带来的短暂麻痹与意识昏沉的浅滩间,反复挣扎浮沉的七十二小时。病房的窗户固执地朝向医院内部的花园,隔绝了考场外可能存在的、属于夏日的焦躁蝉鸣与家长们汇聚成的、无声的祈祷洪流。他的战场,自始至终都局限在这片被消毒水气味标记的苍白疆域,唯一的、也是最残酷的对手,是他体内那些正在悄然叛变、不断侵蚀他生命根基的神经系统。
偶尔,在止痛药效达到峰值,意识获得短暂清明的珍贵间隙,他会伸出那只因反复输液而布满青紫色瘀斑、略显浮肿的手,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解锁,黯淡的光线映亮他苍白的脸。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惯性,滑向那个唯一的、在过去一段时间里拥有频繁对话记录的联系人——石雨昕。
高考第一天的夜晚,病房里异常安静。他听着自己略显急促却无力的呼吸声,在对话框里输入:
“考完了?”
按下发送。绿色的信息气泡孤零零地悬浮在界面左侧。
没有期待中的秒回,甚至没有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屏幕暗下去,病房重新被寂静笼罩。他想,第一天考试强度大,她大概是累极了,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或者被父母带去吃饭庆祝了,手机调了静音。对他而言,发出的信息石沉大海是常态,她能坚持每天发来那些细致到近乎琐碎的学习汇报和强装轻松的问候,才是需要耗费心力的、非常态的行为。
第二天的夜晚,他经历了一轮新的神经剧痛,刚被大剂量的镇静药物勉强安抚下来。意识像是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虚弱而涣散。他再次拿起手机,屏幕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费力地聚焦,找到那个对话框。
“顺利吗?”
发送。依旧是泥牛入海,毫无波澜。聊天界面固执地停留在昨晚他那个孤零零的询问下方,时间戳冰冷地显示着发送时间。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疑虑,像水底细微的气泡,在他混沌的脑海中冒了一下,随即又被身体的极度不适和药物的副作用所淹没。也许……她是考得不太理想?心情低落,不想被打扰?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彻底放松,隔绝所有与外界的联系?
第三天,当最后一科考试的结束铃声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响起时,秦术正靠在高高摇起的病床上,望着窗外远处楼宇间逐渐亮起的、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一种莫名的、空落落的感觉,像悄无声息蔓延的雾气,笼罩了他。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不是疼痛,不是对自身命运的忧虑,更像是一种……失去了某种重要锚点的漂浮感。他点开那个漆黑的头像,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他输入:
结束了。
看着这三个字,觉得太过平淡,删掉。重新打:
“恭喜。”
又觉得这祝贺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残忍,与她可能经历的压力和挣扎格格不入,也删掉。最终,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能组织起来,只发送了一个最简单的句号「。」。
像一个无言的询问,一个试探性的敲门声,一次投向寂静深渊的、微弱的回音探测。
依旧,没有任何回音。连“已读”的标记都没有。
这一次,那丝模糊的不安感变得清晰了些,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在他近乎麻木的心底。但他依然用强大的理智为自己找到了解释:结束了,彻底解放了。她或许正和同学狂欢,或许关了手机蒙头大睡,要将过去一年乃至十几年积压的疲惫一次性清偿。他自己不也常常因为身体的极度抗议而主动切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只为获得片刻喘息吗?他不能,也没有立场去要求她随时回应。
他放下手机,将那点不合时宜的疑虑强行按压下去,将全部注意力重新拉回与自身这具不断衰败的躯壳进行的、永无止境的拉锯战中。活下去,对他而言,是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努力争取的具体战役,容不得太多精力去分心揣测一个或许只是暂时想要安静一下的女孩。
高考结束后的几天,日历依旧翻页,季节向盛夏更深处滑去,但对秦术而言,时间失去了线性的意义。日子不过是治疗、疼痛、昏睡、短暂清醒的循环往复。阳光变得毒辣,即使透过百叶窗过滤,投在病房地板上的光斑也带着灼人的热度。
这天下午,他刚从一阵由药物引发的、并不安稳的昏睡中挣脱出来,意识还在浑浊的泥潭边缘挣扎,就听到病房门被轻轻敲响。节奏缓慢,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重。不是护士例行查房时轻快而规律的叩击,也不是医生巡视时带着权威感的敲门。母亲走过去,拧开门把手。
门外站着的人,让秦术原本混沌的思绪像是被冰水浇头,瞬间变得清晰而冰冷,甚至带着一种尖锐的刺痛感。
是石雨昕的父母,石毅和林婉。
他们站在那里,仿佛不是走来的,而是被某种巨大的悲伤直接搬运到了这里。石毅,那个记忆中沉稳如山、眼神锐利的男人,此刻脊梁像是被无形重担压弯了,整个人笼罩在一层灰败的阴影里。他脸上深刻的皱纹里填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与悲戚,眼眶深陷,眼珠布满血丝,下巴上胡茬凌乱,仿佛几天几夜未曾合眼。而林婉,更是憔悴得几乎变了形。她那双曾经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红肿得只剩下两条缝隙,脸色是一种失去所有生气的死灰,她几乎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石毅身上,被他半搂半扶着,双腿软得像是无法独自站立,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一滩悲痛的泪水瘫倒在地。
秦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失控地、疯狂地撞击着胸腔,带来一阵阵令他窒息的恐慌。所有因药物而迟钝的感官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闻到他们身上带来的、属于外面世界却沾染了绝望的气息,能看到林婉微微颤抖的、死死攥着石毅衣角的手指。
“叔叔,阿姨……”他挣扎着想坐直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因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而变得异常艰难,声音撕裂般沙哑,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祈求的颤音。
石毅的目光缓缓移到秦术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的乱麻——有深不见底、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伤,有一种因共同失去而产生的、近乎同病相怜的痛楚,还有一丝……难以形容的、仿佛终于找到某个可以托付最后一点念想的、带着决绝意味的沉重。
林婉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毫无血色。她看着秦术那张比记忆中更加苍白、瘦削,几乎脱了形的脸,看着这个与她女儿命运交织、同样在生死线上挣扎的少年,积压了数日的悲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伪装的坚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溢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秦术同学,”石毅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水泥面上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被撕裂的胸膛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淋淋的痛楚,“我们……今天来,是替昕昕……给你送点东西过来。”
替昕昕?
秦术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两个极小的黑点,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维信号仿佛都被掐断。一种排山倒海般的不祥预感,像无数冰冷的、带着粘液的触手,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死死捆缚住他的心脏,并且不断收紧,几乎要将他勒得粉碎。
石毅示意了一下放在门口地板上的一个中等大小的、看起来颇为结实的硬纸板箱。箱子不算巨大,但封得严严实实,侧面似乎还用马克笔写了什么字,显得有些分量。然后,他又从随身带着的一个看起来同样疲惫不堪的帆布挎包里,动作极其缓慢地、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宝般,先拿出了一个用素雅浅灰色带暗纹的包装纸仔细包裹好的、扁平的方形物件,大小类似一本厚厚的精装书。接着,是那个秦术无比熟悉的、印着小猫图案、边角已有明显磨损痕迹的保温桶。
“这个,”石毅将那个被精心包裹的方形物件,一步步挪到秦术的床边,他的手指在接触到冰凉的床栏时,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是昕昕……她之前就一直念叨着,要送给你的礼物。她……反复挑选,包了好几次……没来得及……亲手交到你手里。”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法承受的艰难。
秦术的目光像是被钉死在了那个包裹上,无法移开分毫。喉咙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堵住,又干又痛,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带着灼热的气流。
“还有这个箱子,”石毅的声音更加低沉,仿佛来自地底深处,他指了指门口的纸箱,手臂抬起得异常沉重,“里面是……她高三这一年,所有的笔记,整理得……非常详细。还有……几本她划了很多线、写了批注的书,她说……你可能……会感兴趣,或者……用得着……”他的声音在这里明显地哽咽了一下,像是被巨大的悲恸噎住,他强行吞咽,喉结剧烈滚动,才勉强继续,“她之前……断断续续整理过……说过……如果你需要的话……”
林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到了极致的哀鸣,整个人彻底软倒在石毅怀里,将脸深深埋进丈夫的胸膛,瘦弱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
秦术的视线机械地从那个未拆的礼物,移到空荡荡的保温桶,再移到门口那个沉默的纸箱,最后,落回悲痛欲绝、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的石毅和林婉脸上。他的大脑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蜂在里面疯狂振翅,一片混乱的轰鸣。他张了张嘴,试图问些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塞满了沾水的棉花,又堵又闷,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他只能凭借着一种近乎瘫痪的本能,伸出那只不停颤抖的、冰凉的手,接过了那个承载着未竟心意的礼物,和那个曾经盛满温暖、如今却空空如也、只残留着一点洗涤剂清香的保温桶。
保温桶很轻,轻得像失去了灵魂。
“昕昕她……”秦术终于从几乎僵死的声带里,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不成样子,里面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料到的、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她……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是你们来?她……自己呢?”
石毅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饱含着太多痛苦与无奈的泪水,顺着他深刻憔悴的脸颊沟壑,无声地滑落。他深吸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仿佛要用尽这具躯壳里最后一丝力气,才能将那个足以摧毁一切的残酷真相,宣之于口:
“昕昕她……”他的声音破碎得几乎无法连贯,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音,“高考前那天晚上……心脏……突然……急性衰竭……”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仿佛光是说出这几个字,就已经耗尽了所有,“我们……第二天早上……去叫她……才发现……她……她躺在……地板上……已经……已经……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
轰——!!!
仿佛一颗高爆炸弹在秦术的颅内轰然引爆,巨大的冲击波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意识和感知。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光线、色彩、形状都在刹那间崩塌、湮灭,整个世界被绝对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和死寂所取代。他听不到石毅后面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些什么,听不到林婉那如同濒死小兽般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啜泣,只能看到他们的嘴唇在绝望地开合,看到他们脸上那如同被生生剜去心脏般的、刻骨铭心的悲痛和空洞。
心脏衰竭……
躺在……地板上……
来不及了……
这些词语,像淬了剧毒、烧红的铁钉,被一把巨大的铁锤,一根接一根地,狠狠钉入他的耳膜,钉进他的脑海,钉穿他的灵魂。
“……就在高考那天早上……我们怎么叫她……都没反应……”石毅的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扭曲的时空传来,断断续续,模糊不清,“救护车……也没用了……葬礼……我们……前几天……已经……办完了……实在……没办法……当时……没敢……打扰你……”
葬礼……已经办完了……
所以,高考那三天,他怀着各种猜测发出的所有消息,都注定像是投入虚无的信件,永远不会等来收件人的开启。
所以,那个总是固执地用学习汇报刷满他屏幕、笨拙地分享日常琐碎、强忍着害怕问他疼不疼、在樱花树下哭着说要陪他走最后一段路的女孩,已经……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那个永恒的、冰冷的、没有尽头的黑暗。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甚至还在因为她没有回复消息,而在内心闪过一丝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疑惑和……隐隐的不快。
巨大的、迟来的、如同海啸般的认知,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将他彻底吞没、掩埋。冰冷,窒息,无边无际的黑暗,以及那黑暗深处翻涌上来的、足以将人撕裂的剧痛与荒谬感。
他怔怔地坐在床上,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的石膏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两个失去了星辰的宇宙,所有的光都在刹那间熄灭。他手里还死死地、无意识地攥着那个尚未拆封的礼物和那个空空的保温桶,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
原来,那晚仓促而至的“晚安”,不是疲惫,是她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真正的诀别信号。
原来,他耗尽心力、近乎残忍地逼着她许下的“活下去”、“去看更高地方”的约定,最终,先一步彻底违约的人……竟然是她。
石毅和林婉看着他瞬间失魂落魄、仿佛连呼吸都一同停止了的模样,心中那无法愈合的伤口再次被狠狠撕裂,悲恸如同实质的潮水,将他们淹没。他们不再忍心多看,留下那个承载着女儿部分生命痕迹的纸箱,相互搀扶着,像两个被命运彻底击垮、失去了所有希望与方向的游魂,踉跄着、几乎是逃离般地,消失在了病房门外。
房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无情的句号。
病房里,只剩下秦术一个人。
还有那个紧握在手中、却沉重得如同整个世界的未拆礼物。
那个曾经盛满温度、此刻却冰冷空寂的保温桶。
以及,门口那个沉默地矗立着、像一个巨大墓碑般的、装着某个女孩未竟人生、全部心意与无声告白的硬纸箱。
心脏监测仪依旧在不合时宜地、规律地发出“滴滴”的声响,冷酷地证明着他这具残破躯壳还存在着基本的生命体征。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热明亮,毫不留情地灼烧着大地。
而他,就坐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充满了巨大悲伤与绝对寂静的、同时又过于刺眼的光明里,
懵了。
彻彻底底地,
灵魂出窍般地,
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