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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抹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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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刺骨的井水兜头浇下。
“呃——!”
宋芷月猛地从一片混沌的黑暗泥沼中惊醒。
身体本能地剧烈抽搐,如同离水的鱼。
水珠顺着她凌乱湿透的发丝、沾满污泥的脸颊和冰冷的玄甲缝隙疯狂滚落。
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了甲叶下的单衣,直刺骨髓,激得她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也让她因失血和窒息而濒临溃散的意识,被强行拽回这残酷的现实。
她发现自己半躺在一堆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干草上,身下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湿冷泥坑。但沉重的锁链依旧缠绕着她的四肢和腰身,铁环深陷皮肉,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血腥味和一种劣质皂角的刺鼻气味。她艰难地转动沉重的头颅,视线模糊,只看到几个模糊的、穿着粗布短打的人影在晃动。
又是一桶冰冷的井水,毫不留情地泼在她身上。
“咳咳咳……”冷水呛入气管,引发撕心裂肺的咳嗽,牵扯着胸腹间的内伤,喉咙里再次泛起熟悉的腥甜。她蜷缩起身体,试图抵御那无孔不入的寒冷,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
“动作快点!贵妃娘娘还在外面等着!”一个粗嘎的、不耐烦的声音响起,带着狱卒特有的冷漠。
粗糙的麻布用力地擦过她的脸颊、脖颈、手臂,动作粗暴得像是在刮洗一块沾满污垢的石头,毫不顾忌那些被铁链磨破、被泥土和冷水浸泡后更显狰狞的伤口。
每一次擦拭都带来火辣辣的剧痛,宋芷月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哼死死压住。
她闭着眼,任凭那些粗粝的手在她身上动作,将污泥和血痂一点点刮去,露出底下苍白而遍布新旧伤痕的皮肤。
不知过了多久,粗暴的擦拭终于停止。她被两个人架着胳膊,半拖半拽地拉了起来。身上的铁链似乎被解开了一些,但依旧沉重地拖曳着,限制着她的行动。
一件同样粗糙、带着浓重霉味和汗臭的灰布囚服被胡乱套在了她湿透冰冷的内衣外面,摩擦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刺痛。
她被推搡着,踉跄地走出这间临时充当清洗室的狭小牢房。
双脚踩在冰冷湿滑的石地上,脚踝处旧伤被冷水一激,如同无数钢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钻心蚀骨。
她咬着牙,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水珠滚落,硬是没让自己倒下。
昏暗甬道的尽头,站着一个身影。
江幼凌。
她换了一身更素净的烟青色宫装,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领口一圈蓬松的狐毛衬得她那张脸愈发小巧精致,也愈发冰冷得不似真人。
她独自一人站在阴影与甬道尽头微弱光线的交界处,如同幽暗洞穴里唯一的一抹冷月清辉。
两名刚才负责清洗的粗使宫人,此刻如同两尊泥塑木偶,垂手躬身,远远地退在甬道拐角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宋芷月被推到距离江幼凌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冰冷的石地寒气透过单薄的囚鞋,直透脚心
。她强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抬起头,湿漉漉的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一双眼睛却如同淬了火的寒星,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和审视,直直刺向江幼凌。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远处水滴落下的单调声响,以及宋芷月因寒冷和疼痛而无法完全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声。
江幼凌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宋芷月身上。
从她湿透凌乱贴在额角的黑发,到她苍白如纸却依旧绷紧的下颌线条,再到囚服下那无法掩饰的、因寒冷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轮廓。
她的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缓慢而仔细地扫过宋芷月颈侧那道被铁链刮破、此刻在清洗后更显狰狞的伤口,扫过她囚服领口下隐约可见的、被锁链勒出的深紫色淤痕。
没有言语。
江幼凌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静。
宋芷月被这目光看得心头火起,那是一种被剥光了审视的屈辱感。
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霉味的冷气,胸腔里翻涌的怒意和身体刺骨的剧痛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嘶吼出声。然而,就在那怒意即将冲破喉咙的刹那——
江幼凌动了。
她抬起手,动作极其自然,仿佛只是要拂开一缕并不存在的发丝。然而,那纤长白皙的手指却指向了宋芷月颈侧那道渗着血丝的伤口。
“这里,”她的声音响起,清泠泠的,打破了死寂,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晰地回荡在狭窄的甬道里。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仅落入了宋芷月的耳中,也清晰地传到了远处那两个如同鹌鹑般缩着的粗使宫人耳里。“还有,脚踝。”
她的目光随之落在宋芷月微微颤抖、显然无法支撑站立的右脚踝上。
“处理干净。”
四个字,简洁明了,没有多余的情绪,甚至没有看向那两名宫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但那两名粗使宫人的身体却猛地一抖,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
她们的头垂得更低,几乎是匍匐着,用一种近乎逃跑的速度,从甬道拐角的阴影里冲了出来。
其中一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粗瓷小罐,另一个则拿着一卷还算干净的白色细布。
她们冲到宋芷月身边,动作却与之前的粗暴截然不同,变得小心翼翼,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颤抖。
拿着药罐的宫人,用粗糙的手指哆嗦着抠开罐口的泥封,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
她挖出一大块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草腥气的药膏,那药膏粘稠如同烂泥,气味更是冲得人头脑发昏。
她颤抖着手,朝着宋芷月颈侧的伤口就要抹去。
“滚开!”宋芷月猛地侧头避开。
动作牵扯到伤口,痛得她眼前一黑,但那厌恶和抗拒却清晰无比。
她宁愿伤口溃烂流脓,也绝不愿接受这带着江幼凌烙印的“恩赐”。
这药,谁知道是不是另一种更隐秘的毒?
那宫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瞬间褪尽血色,惊恐地看向江幼凌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下一秒就要瘫软在地。
江幼凌依旧站在原地,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宋芷月因抗拒而更加苍白的脸和那倔强扭开的脖颈。
“本宫的话,”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种毫无波澜的清冷,却让甬道里的空气瞬间又下降了几度。
“不喜欢重复第二遍。”
那宫人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瞬间涌上绝望的泪水,却再不敢有丝毫犹豫。
她猛地伸出手,不再顾忌宋芷月的挣扎和低吼,用尽力气死死按住宋芷月的肩膀。
另一个宫人也扑上来,不顾宋芷月踢打,死死抱住了她那条受伤的脚踝。
“放手!”宋芷月吼适,身体在两人的钳制下剧烈扭动挣扎。
沉重的铁链被拖拽得哗啦作响,撞击在石壁上发出刺耳的回音……
胸腹间的剧痛和脚踝钻心的刺痛严重削弱了她的力量,加上多日折磨的虚弱,她的挣扎在那两个拼了命的宫人钳制下,显得徒劳而悲壮。
那粘稠冰冷、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药膏,被粗糙的手指狠狠抹在了她颈侧的伤口上。
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被滚烫烙铁烙印的剧痛猛地炸开……
“嘶……”宋芷月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猛地绷直如弓。
那痛感尖锐无比,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顺着伤口狠狠扎进了她的神经。
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紧接着,另一股同样霸道、同样带着灼烧般剧痛的药膏被抹在了她肿胀不堪的脚踝上……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
她咬破了舌尖,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她不再徒劳地嘶吼,只是用那双燃烧着滔天恨意和巨大痛楚的眼睛,死死地、如同淬毒的匕首,钉在几步之外那个烟青色的、冷眼旁观的身影上。
江幼凌静静地站着,雪白的狐裘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柔和的微光,与她周身冰冷的气场形成诡异的对比。
她看着宋芷月在剧痛中抽搐、挣扎,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恨意。
她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仿佛眼前上演的只是一幕与己无关的默剧。
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快得无法捕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