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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麻风与银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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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罗亚泉位于耶路撒冷东南城墙外,一道干涸山谷的尽头。黎明前的天空像被水稀释的靛青,残月挂在橄榄枝上,仿佛随时会坠成碎玉。
白夜牵着骡子,跟在鲍德温身后。少年只带四名卫骑,皆披无纹黑罩袍,马蹄包布,无声无息。晨风掠过,白夜嗅到微腥的湿气——那是池水与腐烂芦苇的混合,也是中世纪对“不洁”的定义。
“从这里开始,下马。”鲍德温用英语说,随即把缰绳递给侍从。他自己亦跳下,动作利落,却下意识扶了下右臂——白夜昨晚包扎的伤口仍在渗液。
泉水呈不规则半月形,石阶被千年脚底的血泪磨得凹陷。池畔搭有数顶破帐篷,帘口敞着,露出裹布残肢。听见马蹄,几个“病人”爬出,脸上覆着与鲍德温同款的银面具,只是材质粗劣,锈迹斑斑。
“他们自称拉撒路团,”鲍德温低声解释,“在战争中染上麻风的骑士。教会赐他们白底黑十字——让他们战斗到握不住剑为止。”
白夜心口一紧。现代课本里,拉撒路团只是一行脚注;此刻,那些脚注正用空洞的眼眶看他。
一名独臂骑士迎上,用古法语问候:“陛下,愿基督的平安。”目光落在白夜身上,立刻转为戒备,“此人……健康?”
“他是我的医师。”鲍德温答,把“医师”咬得清晰,仿佛宣告一项新武器。
众人退开。鲍德温走到池边,坐下,脱去鞋袜。裤脚卷至膝时,白夜看见他右小腿已现成片淡白斑,毛孔消失,像被橡皮擦过的羊皮纸。
少年抬眼,对他做了个“别插手”的示意,随后把脚浸入水中。晨光照出池底细沙,也照出他微微颤抖的睫毛——水冷,亦或痛,无人知晓。
白夜半跪,取出自制石蕊试纸(现代试剂棉条浸紫甘蓝汁,晾干),轻触水面。PH≈6,偏酸,含大量腐败有机质——对开放伤口等于培养皿。
“水很脏,”他用英语低劝,“你有活动性溃疡,这会加速感染。”
“但能洗涤灵魂,”鲍德温微笑,左眼映出破碎的月影,“让我完成仪式,然后轮到你的科学。”
白夜咬了咬牙,忽然从靴筒抽出小型手术刀——现代不锈钢,锋口薄如蝉翼。他一刀划开自己左手指腹,血珠滚落,滴入池水,绽成细丝。
“你做什么?”
“血换血,”白夜抬眼,声音低却稳,“若我求你信我的药,就得先尝你的世界。”
鲍德温怔住,水面涟漪里,两人的血线交缠,像一枚扭曲的十字。
仪式结束,众人退回帐篷。白夜趁无人,迅速从箱里拿出0.5%碘伏,为鲍德温足部重新消毒,再覆无菌敷料。少年全程沉默,只在酒精棉触到创口时倒抽一口气,随即用英语轻声笑:
“你的世界……比我的更灼人。”
“疼痛是痊愈的账单,”白夜头也不抬,“而我从不赊账。”
回程路线取道汲沦谷,可避开门税哨。橄榄林连绵,晨雾浮起,像灰白潮水。白夜与鲍德温并肩,卫骑拖后二十步,形成半私密空间。
“我要让你看这个,”少年忽勒马,从鞍袋取出一卷羊皮,展开——手绘地图,覆盖今以色列与约旦。红蓝箭头交错,标示萨拉丁最近一年的行军路线。
“我的摄政雷蒙德认为萨拉丁会攻克拉克,引我们入沙漠。我不同意。”他用指尖点小圈,位于耶路撒冷正东——“蒙吉萨”。
“这里。隘口,两侧丘陵。若我们逼他走此,可自上冲锋——骑士的重量将终结一切。”
白夜盯着那枚红圈,背脊窜起一阵现代寒意:1177年11月,蒙吉萨,十字军以少胜多——这是历史,也是眼前少年即将载入史书的第一次大胜。
“你会赢,”他低声说,却不敢加“但是”。
鲍德温却像听见未出口的话,抬眼看他:“但是?”
白夜摇头,把羊皮卷折起:“但胜利有代价。而我来此,只为降低利息——仅此而已。”
少年微笑,正欲开口,忽听林梢“铮”的一声——箭矢破空!
目标不是人,是马。鲍德温的坐骑颈侧中箭,嘶鸣立起。少年右手本就无力,瞬间被缰绳扯翻,整个人坠向石砾。
第二支箭紧随,直指裸露的颈动脉。白夜扑过去,肩膀撞开少年,箭锋“噗”地贯入自己左上臂,火辣的疼像一桶熔铅。
卫骑已拔剑,冲入林间。雾太浓,只闻金属撞击与闷哼。白夜翻身,把鲍德温压到马腹内侧,用中文爆粗:
“我靠——”
少年却冷静得可怕,左手探入鞍袋,抽出一具小型□□——象牙柄,镀金机括,明显只为单手设计。他用膝盖顶住弩托,牙咬弦钩,上箭,发射——林间传来惨叫。
“能动吗?”
白夜咬牙拔箭,幸好无倒钩,血染半袖。他用英语短促答:“还行。臂麻——大概三角肌穿透,无动脉出血。”
“上马,坐我后面。”少年已跃上备用骑,伸手。白夜抓住,腹内一股不知哪来的狠劲,翻坐上去。
“你握缰,我射击。”
白夜用未伤的右手环过他腰,抓住缰绳。少年左手控弩,右手扶鞍,脚跟一夹,双马冲出雾阵。
风在耳边裂成碎片。白夜听见自己心跳,也听见少年低低的英语倒数:“三……二……一——”
弩机再响,背后追兵惨叫倒地。冲出橄榄林的一刻,朝阳正好跃上东山,金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谷地,像一条长长的、血痕未干的尾巴。
回到城门,吊桥甫放,艾蒂安已候在那里。一见血染的绷带,他脸色比伤者还白。
“陛下!血——”
“不是我的。”鲍德温翻身,伸手扶白夜。箭伤虽不深,长途颠簸仍让血浸透半件外袍。
医院骑士团大厅临时改成手术台。白夜坐在桌上,自己给自己清创。碘伏倒入伤口时,他骂了句中文:“真他娘的——”
鲍德温戴回面具,只露左眼,目光一瞬不瞬盯着翻开的皮肉。少年声音低哑:
“你救了我的命。”
白夜用牙咬断缝合线,抬头,用英语笑:“第一条脚注。”随即,他压低声音,仅两人可闻:“箭头磨平——专业的。他们知道你的路线。”
面具后的眼微微眯起:“内鬼。”
“或是摄政的愿望,”白夜补刀,“雷蒙德是建议走这条路的人。”
少年沉默片刻,忽伸手,用指尖蘸了白夜尚未干透的血,在自己右腕内侧画下一个短十字——不是教廷规制,而是骑士私下结义的简化符。
“血换血,”他轻声重复池边誓言,“自今日起,你的脚注,便是我的编年史。”
白夜喉头滚动,最终只挤出一句中文:“……傻子。”
深夜,白夜臂吊绷带,回到大卫塔。铜盆已换新水,月光投下,圆得似手术灯。他打开青铜箱,把今天用过的器械一件件排开——不锈钢镊、碘伏棉、缝合针,最后,是那支沾血的弩箭。
箭杆上,一道极细的刻痕,隐约组成字母“G”。
白夜用指腹摩挲,背脊发凉。他知道“G”代表谁——
盖伊·德·吕西尼昂,即将成为西比拉丈夫的男人,也是未来断送王国的罪魁祸首。
而此刻,这个字母正无声宣告:
游戏已经开始,棋子已离盘。
窗外,钟声又起,比昨夜更沉。白夜抬头,看见自己倒映在铜盆水面——脸色苍白,左眼写满惊惧,右眼却燃着陌生的狠意。
他忽然想起黄昏时,少年在马上用中文说的那句生涩“谢谢”,以及自己腕内那个尚未褪色的“安”。
“谈判……么?”白夜低笑,把弩箭“啪”一声折断,丢进箱底。
“那就谈吧,直到血流成河。”